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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楓

竹仔厝記
            ── 《老憨二傳‧第二章》
 
1
我這個自從幼小就在命運風濤中翻滾的孤兒,一向慣於流浪飄泊的日月,如今巳是體魄強健的青年,自以為鍊成金鋼了。不知怎的?這次離開台北前往台南去尋另一種生活,心裡竟會泛起一陣陣失根般淒冷的酸楚,三伏天裡,烈火烘烤著人的四肢百骸,特別覺得這份酸楚的滋味,異樣的濃烈。
為什麼呢?
我把全部家當﹕一個軍用大背包、一捆軍用被毯,費勁地塞進火車低淺的行李架上,這才發現台灣火車的車廂比大陸的小很多。從去年來到台灣,這是我第一次搭乘台灣的窄軌火車,坐進精巧的車廂不由得感到些新奇;只是,這份陌生感覺,一下子也就消散了,應該引不起內心這麼傷情的。
究竟為什麼呢?
這班台北南下高雄的山線直達快車,七點二十五分準點開動。星期二,乘客寥落,車廂裡空蕩蕩的,我曲身在一排三張座椅上,斜靠著車窗,眼睛雖觀看車外的風景,思緒卻纏繞著從南京來到台灣後這一年間的風風雨雨。
今天是一九五O年八月一日,距離去年八月二日南京「國民單命軍遺族學校」奔逃來到台灣恰恰一年,距離去年十月十五日我們同學以「寄讀」身分進入台灣師範學院附屬中學差不多十個月。
想到自己:在師院附中讀書的這十個月,平常不怎麼理會學校功課,只是瘋著文學,心神儘纏在讀文學書和寫文學稿子上,不時會有些作品在台北報刊發表,青筍般在台灣文壇漸漸冒出了點尖兒。豈知竟然因此牽動某些調查單位搜索的賊眼,大團烏雲壓上了頭頂,我的創作自由遭到箝制,我胸中的文學火燄幾乎被澆熄!而求學前程突然發生了重大變化。此際,我不得不捨棄了島嶼文化中心的台北,被迫去讀很難再升大學的台南師範學校,一個含苞的蓓蕾離開了花枝,今後,還可能燦爛起來麼?
也許,很可能,我這一輩子,就是幹一個地位卑微的孩子王。
我,深受老師和同學注目的郭少鳴,身為黃埔第一期將領的後人,努力拼搏不願向命運屈服的傢伙;從來頭抬得高高的,怎麼也沒想到,竟不得不走上這條狹窄的道路。
這又是為什麼呢?

2
我要遠離台北,這件事,其實也是自己慎重的決定。
那天,為了幾個月以來無端遭受調查的困擾,前去請教平時很關愛我的師大附中金承藝老師。他對我由文學招來的處境,分析得很清楚。他講了兩個情報特工抓人的事情,接著,他用那種嚴肅的警告語氣,把粗枝大葉的我嚇著了﹕
「郭少鳴,你不明白現時安全單位抓人的時候,多麼野蠻!等到你被抓進去才知道會遭受多慘,那時明白了,也就晚了。你的事,你自己認為沒有什麼問題,告訴你,在這戒嚴時期,沒有什麼事有個準兒?說實在的,要不是你有遺族學校的背景,發生在一般人身上,問題早就嚴重了!」
從從沒見過和藹的金老師,在他的臉上有過這麼凝重的表情。
我聽從教誨,決定今年暑期轉學外地,走出被監控的陰影,遠離台北。這不光是避凶趨吉,也是懷抱新希望的選擇。
我計劃去台南,希望轉學到省立台南一中。
我從附中的台灣同學打聽到,台南一中是台灣著名的優良中學,擁有學風自由的傳統,比附中的學習環境更好。我的五世伯王敬久將軍,來台後就在台南定居,相信以他的地位和名望一定很有影響力,可以幫我設法,達到暑假轉學台南一中的計劃。
我轉學的計劃正在進行,那隻操控命運的手,突然伸了過來。
五月一日星期一,上午八時,遺族學校校務主任黎離塵將軍的黑頭座車,在勵志社護衛吉普車前導下,開進師大附中操場。附中訓導處立刻集合我們遺族學校同學,在操場列隊聆聽黎主任訓話。黎主任今天的姿態特別莊重,身著陸軍中將軍常服,領章和肩章上的兩顆金星,光芒閃爍,非常耀眼。
「同學們﹕我今天到附中來,是執行一個光榮的重要命令!這個命令,其實對你們是一個大好的消息。」說到這裡,黎主任微微一笑,停頓下來,目光掃視全場。那隻昂立在削瘦焦黃而佈滿麻疤臉面上的鷹鈎鼻子,獨特殷紅,兀自微微聳顫,一雙蒼鷹黃眼珠,射出兩道冷電似的凌厲目光,使得他的笑容,比怒氣更可怕,令人不由不驚怖震駭起來。我們同學,誰都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同學們﹕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的總會長,二十世紀全世界最偉大的第一夫人,南京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學生最慈愛的蔣媽媽,」一大串頌揚之後,又停了停,「她老人家早晨給我下了指示﹔今天上午十點正,要在婦聯會對遺校全體同學談話,……」始終對大好的消息,沒說一個字。
黎主任對蔣夫人一向極盡恭維,他那套誇張的、諂媚的訓話,有許多言詞大家都能背得出來,而且,越說越長越有勁,真奇怪,這回,竟然只說了短短三分鐘,除了肉麻的開場白,內容上什麼也沒有。
隨即發下命令:大家立刻解散,整裝,八時四十分集合,出發。
同學們像炸了窩的蜂群,鬧鬧哄哄,興奮得不知東西南北。
「我就知道,蔣媽媽還是疼我們。」
「三月裡,那次蔣媽媽來附中看望我們,眼見我們三百多人擠住在一間室內體育館,一小隊一小隊圍成圈子蹲在操場的地上開飯,生活過得像難民似的。她老人家疼咱們像疼兒子,肯定心裡很難過,這回,必然會有什麼改善我們生活的好事情宣佈。」
「黎主任不是說了嘛,對我們是一個大好的消息。」
「說不定要替我們蓋宿舍、蓋餐廳了。」
同學們七嘴八舌吵吵嚷嚷,猜想著各種各樣好事要降臨,一些特殊的出身情治背景的同學,更得意透露出遺族學校特別受寵的消息。
「你們知道不?去年政府大撤退來台灣時,就連中央的黨、政、軍各單位,因為全都有匪諜滲透,單位人員都需要個別審核,不准機關整體入境。被准許整體入境的機關,只有咱國民革命軍南京遺族學校一個。喂!咱們是總統和夫人的子弟兵,最忠貞、最可靠,蔣媽媽不疼咱們疼誰?」
只有幾個「新群文學研究會」的同學,緊閉著嘴唇,深鎖著眉頭。
我心裡也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平時我和二、三位知心同學,常在半夜用從大陸帶來的短波收音機,偷偷收聽「美國之音」廣播。我們很清楚,美國對台灣面臨共軍進攻的戰爭,決定放手不管了。美國政府,去年底在國府潰敗大撤退時,卻發表了一件《對華白皮書》批評國府「貪污無能」!今年初在共軍叫囂攻台的當口,更宣佈「從台灣撤退美國僑民」。這麼重要的許多不利消息,我們的報刊遵從戒嚴令全部嚴格封鎖,但戒嚴令封鎖不住美國之音的廣播電波,大概不少老師也在偷聽吧,提到台灣現況,他們嘴上不說,愁雲慘霧堆了滿臉。其實睜開眼睛的人,都能看到,蔣夫人到美國爭取救援的活動失敗了,她自一月份回到台灣後,絕口不談在美國活動的情況,立刻組織「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一再强調要自立更生,把各兵種軍眷嚴密組織起來,動員軍公教婦女做輔助作戰的工作;報刊上,也大量刊登蔣夫人到戰地勞軍、在聯勤服裝廠親自坐在縫衣機前為國軍官兵縫製軍裝的新聞和照片。孫立人任陸軍總司令後,在城市鄉鎮各要道路口,普遍構築碉堡,準備與登陸共軍進行巷戰。黨政軍的各文宣單位,鼓舞全台軍民的戰鬥意志,發動機關學校把く保衛大台灣>的軍歌,唱遍城鄉每一個角落。種種跡象,顯示台灣巳處於孤軍抗共的境地,國府巳準備隨時應付共軍揚言「血洗台灣」的戰鬥。可是我們同學大多仍然活在盲目的信仰裡!
我想,在這種大局下,期望蔣夫人對我們加給些恩惠,大概不是容易的事。說不定,還會宣佈,對我們不利的什麼消息。
我把想法悶在心裡,緊封得鐵桶一般,絕不洩露一絲口風!
我知道在遷校途中,自己對黎主任的指摘批評,讓他恨之入骨!現在他又得勢了,他對我的言行巳在注意調查,一個不小心,如果讓這位特務將軍抓到我的話柄,那可真是自投羅網。

3
遺族學校同學三百多人的隊伍,高舉著「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校旗,軍容壯盛,意氣昂揚,從信義路沿途高呼反共口號,直奔長沙街「中華婦女反共抗俄聯合會」。自從進入師大附中「寄讀」之後,我們這群難兄難弟,心裡都窩著一股鬱悶,再也未有今天這麼的神氣。
不到九點半,我們同學巳端正坐在婦聯會的「孺慕堂」,恭候我們慈愛的蔣媽媽前來訓話。
這座崇敬蔣夫人的大禮堂,是一棟廊柱環抱圓頂高聳的教堂式三層洋樓,全棟白色大理石嵌鑲,建築得十分莊嚴而華美,正合第一夫人高貴的身份地位。當前,政府的經濟不論如何困難,台灣的戰爭不論如何逼近,對第一夫人的身份地位,即使氣勢排場無法再像南京時代那樣,仍然絲毫馬虎不得。
鐘鳴十點,蔣夫人被幾位貴婦簇擁著,從後廂走上舞台。
早就在舞台前面轉來轉去的黎主任,立刻親自指揮,宏亮發令﹕
「起立」、「立正!」
他高舉右臂,領導歡呼﹕
「蔣媽媽好!」
同學們,動作整齊地霍然站直身子,一起高舉手臂,三聲歡呼﹕
「蔣媽媽好!」
「蔣媽媽好!」
「蔣媽媽好!」
蔣夫人永遠是一襲長及足踝的典雅旗袍,登著三吋以上的細高跟皮鞋,首飾精美,化裝自然,半百有三的年齡仍如四十許人,天生美質,高貴中不失艷麗。坐在舞台正中一張歐式高背大圈椅上,接受我們歡呼,心情似乎很愉快。
「孩子們﹕大家好,大家都好吧!請坐。」
「蔣媽媽現在年齡漸漸老了,可是,為了國家,盡心盡力,日夜工作的非常忙碌,不能像從前在南京那樣,常常和你們見面聚會。可是,在媽媽的心裡,總希望和你們相聚,不論何時何地,心裡都想著你們這群孩子……」
蔣夫人一口南方腔調的普通話,原就柔和動聽,這番感性談話,更讓同學像聽到親娘的溫言細語,一場三十多分的演講,被掌聲中斷十餘次,有些同學,竟激動得淚流滿面。
我十分仔細地注意聽講,也跟隨大家拍手,暗中卻很節省著力氣。
說句實在話,以前在南京聽過蔣夫人對我們很多次演講,她的演講一貫流暢完美,因為講得太完美了!只覺得像輕浮的雲朵飄在天上,從沒在我內心裡產生過真實的感動。這回演講,過去未曾有的委婉的、搖撼人心的敘述,明顯地更是預先作了精細安排、而且安排得太戲劇化了!這使我產生很大的反感,甚至,產生很大的問號?我長期輾轉豪門府邸的經歷,看到的戲劇太多!我不會輕易相信戲劇,不管是豪言壯語的,或溫柔委婉的戲劇。
蔣夫人演說到結尾的時候,聲音突然拔得高亢,腔調中有著從來沒有過的傷感,口氣卻又非常地嚴厲﹕
「孩子們:你們想想,過去那些年,蔣媽媽,是多麼為你為費心啊!是多麼疼愛你們啊!現在國家有難,政府窮了!蔣媽媽不能再照顧你們了。如果,蔣媽媽讓你們做些愛國的事情,你們願不願意去做?你們願不願意聽蔣媽媽的話去做?你們說吧,你們說吧,你們願不願意?」
「願意!」
「願意!」
「願意!」
「我們願意聽蔣媽媽的話去做。」……
同學們吼成一片。
我的心驀地沉落下來!要來的,終於就要來了。
第二天,黎主任一大早又來到附中。集合遺族學校同學訓話。這回訓話,他不再七拐八繞,簡單明瞭,逕直宣佈蔣夫人對同學的兩項指令﹕
第一項、年滿十八歲的同學,命令從軍。並且,立刻準備一切,規定明天上午八時,搭乘專列火車送到鳳山陸軍訓練基地。
第二項、未滿十八歲的學生,從下學期起,按照各人志願,一律轉到農業、工業、師範等三類職業學校就讀,由國防部支付經費至高職畢業為止。凡不願轉讀職業學校的學生,自己負責,國家不供給經費。
黎主任傳達的「夫人指令」,就這麼簡捷幾句,既堅定,又決絕。
同學們這才體會到蔣媽媽昨天對大家訓話的用意。也感受到黎主任宣佈的蔣夫人「兩項指令」的嚴厲,絲毫沒有伸縮的餘地。其中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般捶在我們的心上!
我們遣族學校每個學生的父親為國犧牲況非同一般,不僅僅是普通的作戰陣亡而已,都有一個更為悲壯的故事。
而且,我們同學中,有不少是兩代單傳的孩子,算是孤兒中的孤兒。按照國家兵役現定,獨生子本來也該免服兵役的。
從前在南京,蔣夫人告訴我們,她就是我們的媽媽,會把我們教育成人告慰先烈。她也常把這樣的話,告訴來校參觀的各國貴賓。可是,去年南京大撤退時,政府沒人來管我們,我們同學自己組織起來奔逃到台灣,目的是來繼續求學。如今,不由分說,要把我們送去當兵!送去職業學校……。
我們同學,第一次感受到相互分離的悲痛,這份悲痛的心情比從南京撤退時更厲害!南京撤退時,無論是生死禍福,大家抱成一團。這回,一起共患難的兄弟,卻被硬生生分開了。
哀嘆的儘管哀嘆!憤怒的儘管憤怒!哭泣的儘管哭泣!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呢?訴求無門,不可能見到蔣夫人。
黎主任的黑頭轎車,早巳開走得沒了蹤影。台北勵志社派來的一組幹員,身手乾淨利落,分頭辦事:有的持著要去當兵的六十二位同學的名冊,一一點名核對,進行編隊。有的分發「轉學職業學校志願登記表」給其餘同學填寫,限定今天下午五時前交到師大附中訓導處。
被派去當兵的同學,唯一的選擇只有服從命令。其餘的同學,除極少幾個家人在台,有能力自費繼續讀普通高中;絕對多數人只得轉去職業學校。全台灣各地的這三類職業學校,任憑同學挑選,由國防部協調台灣省教育廳分發。同學選工的最多選農次之選師範最少,且大部分選擇在中、北部城市的學校。
我的年齡差一年沒被抽去當兵。但是沒有能力自費讀高中,必須轉讀幟業學校。在所指定的三類職業學校中,工業學校、農業學校我沒興趣,我喜歡兒童,又想遠離台北,便選擇了台南師範學校。
親愛團結,歷盡艱辛,從南京闖出來,一路奔逃八個月來台的一群孤兒,只在一天之內,便被一隻控管我們命運的手,硬生生分開,各奔東西。
南京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從此成為一個歷史的名字。

4
學期一結束,我拿著教育廳的轉學分發通知,迫不及待地立即南下。
我在台北這一年,許多事情一道道刻在心頭。對掌權者恐怖的、醜惡的行徑,固然不會淡忘。對那些質樸人們的友善、真摯的情感,更會牢牢記住。特別是,師大附中的老師和同學們,送別我們遺族學校同學被抽去當兵,那片熱情感人的悲傷場景,影像般印在我的心靈深處。
那天是六月三日,星期三,早上七點半鐘,師大附中全校各班學生代表一百二十多人、老師二十多位、遺校同學二百五十多人,大家擠在台北火車站第一月台,送別去鳳山當兵的六十二個同學,戰爭的陰雲壓在台灣上空,可能他們不久要上戰場。相處半年多,「遺校」和「附中」同學,已成為一家人,哪捨得就此分離。寬大的月台上,這裡、那裡,每個當兵的同學,都被大家圍成一圈,一個圈子、一個圈子、許多個圈子,不時地爆出唱歌、談說、哄笑的聲浪。
國防部接各地新兵送訓的專列火車駛進月台,第七車廂掛著大紅布條配置給遺校的學生新兵。要去當兵的同學,在接兵軍官點名下一個個進入車廂,我們擁擠在列車的車窗前,塞上禮品、食物和鮮花。當汽笛長鳴,火車緩緩開動,他們身子從每個車窗探出,揮搖手臂,大聲向我們告別;我們追著火車,邊搖手邊跑邊喊,彼此呼喊的聲浪,在空中攪混成一團。附中的一些女同學,高聲呼喊著朋友的名字,心碎的聲聲,彷彿生離死別!……
這趟山線火車,過了苗栗開始行駛崇山峻嶺間,穿過一個又一個連串的山洞,光景忽暗忽明不停地交錯,彷彿出入於生命輪迴的陰陽界。這種奇妙景象,讓我墜入另一種遐想:
人啊!生存在混濁的年代戰亂的國度,縱令自命不凡,你的命運,你的理想,有幾分能夠掌握在自已手中?一生窩在社會下層的普通人民,命運被掌權者無情地玩弄著,存亡之際,虛實之間,人生的價值,有多少真正的意義?
光芒一閃,東坡先生的句子,從腦海掠過:
寄蜉蝣於天地,
渺滄海之一粟。
這位天才的大文學家,只因生性梗直,不願同流合污,一生被嫉害、被排斥、被貶謫到中國各地、越貶越遠以至海外荒島。所以,蘇氏那樣的堅強瀟灑,也浩嘆人生如夢!
難道說,這真是人生意義的答案?

1
台南真美!
夏日台南是一座幌蕩在鳳凰花影裡的古城!
來到台南,已過了七、八天。每天午後捧著《府城指南》在大街小巷轉悠,巳經踏過了不少道路,我的感覺,仍像墜入一個美麗的夢境。
古城台南,清代是台灣的首府,現在人口十六萬,從轄區的面積來說比台北還大,開埠的歷史有三、四百年全台的城市中最古。台南市區既是古跡處處又是一座巨大的花園。主要的幾條商業大街,一律是二、三樓歐式的古雅建築,其他街道,兩旁全是日式黑瓦平房的幽靜庭院。全城的柏油道路平坦整潔,每條道路兩旁,成排高大的鳳凰樹,柯杈交錯,濃蔭遮天蔽日,搭建成一條條綠色隧道。正逢盛夏,炎陽高照,每條綠色隧道,高舉著燦爛的鳳凰花樹冠,向天空展示火燄般的艷紅,寧靜清幽的古城,被鳳凰花的漫天紅火,照耀得分外華美亮麗。
走在鳳凰花樹下,清風徐來,光影如酒,人似乎就有些飄飄然了。

2
那天搭乘的雖是直達號火車,竟然每逢大站必停,下午兩點鐘才到台南。
走出台南車站,驚異發現,滿街艷紅鳳凰花的熱帶情調,清幽城市的古樸風貌,到處都像圖畫一般,我的精神立刻昂揚起來。沿著一路花樹,邊走邊問,輕快找到位在樹林街的台南師範學校。學校正在暑期,訓導處一位扛著三朵梅花肩章的張教官值班,領我到各處室,辦理入學報到手續,安排饍宿等事務,動作麻利,一切辦停當,只花一個小時。這位熱心的張浩仁教官,身材壯碩,聲音洪亮,標準北方大漢。談起來,是我們徐州老鄉,他曾在王敬久將軍麾下幹上校團長。當局要全台灣在校的高中和大學學生實施軍事訓練,本學年開始先在師範教育系統試辦一年。張浩仁上校由國防部設在教育部的軍訓處甄選,派到南師當軍訓總教官,兼訓導處管理組長,七月初剛到任。
張教官溫和的對我說﹕
「郭同學,按說咱們也不是外人,令尊在徐州任警察局長的時候,我當個小警察,他雖不認得我,彼此總有過那麼一層關係,加上王敬久將軍的關係,咱們的關係就更密切了。」正在娓娓絮說,忽然,話鋒一轉,瞪著我,眼裡放出銳利寒光:「我告訴你,不准對別人說到我們的關係!你有困難,就直接來找我;可是,學校的一切現定,你也必須確實遵守。」
我看到徐州人的耿脾氣,展露在張教官方正的國字臉上。
台南師範,利用暑假空出的一部份學生餐廳、宿舍,奉令調訓國小教師,開辦「國校教師暑期語文研習營」,學校的行政業務、教學設備、食宿供應、基本正常運作。我住的學生第三宿舍第一室,是一間四人房,暑假我一個人住,學校發給我一本八月份餐券,可以在兩個食堂自由使用,只要按現定時間作息,生活一切隨便,沒人管我。
我真正體驗到什麼叫做自由自在?我和道至少在這個八月,時間可以隨便自己支配。我訂出簡單的生活原則﹕早晨運動、上午在圖書館、下午隨便到處逛。
自由自在的日子,過得多舒服啊,生平從來沒有這樣舒服的日子。
最舒服的是,每天到圖書館,隨意看書。南師是台北、台中、台南三所歷史悠久的師範名校之一,圖書館的一座紅樓,藏書豐富,開架式陳列,中國五四以來的新文學書籍雖然巳被查禁,中國古典文學和翻譯的西洋文學書籍卻也十分完備。閱覽室寬大,座位舒適,光線明亮,真是讀書的好地方。起初幾天,我依照原則,上午來圖書館,下午探索古城。不久,我差不多整天都待在閱覽室中。暑期受訓的學員,很少來閱覽室。南師的師生,大多借書回家,偶而有幾個人來閱覽室,讀一會兒,也就走了。
寬大的閱覽室是我一個人的。
不,也是另一個人的。
我每天早晨運動,在運動場上,踫到一個身高臂長的運動員,每天午後他都來閱覽室坐在窗邊的固定角落讀到關門才走。無意中看到,他讀的也都是文學書籍,這引起我莫大的注意。大概,我也早就引起他的注意。有一天,兩個人像約定似的,自自然然坐到一塊兒,攀談起來。
他叫葉寄民,身子骨架大,臉上線條明顯,眼眶深、目光亮,膚色黝黑,原來是台南海邊的灣裡村人。他早我一年入學,是台南師範的學長。一談,我們發現,兩人的興趣幾乎完全一樣﹕運動、音樂、文學。
我們每天一起運動,一起閱讀和討論文學,彼此愈來愈投合,都覺得能夠相遇真是一種福份。從五月初,我為了被迫轉讀師範學校,心情一直抑鬱陰沉。想不到,來到台南師範,沒幾天就遇上知音!讓我感到周遭一切都美好,一切都閃耀著希望,生命的意義一下子充實起來。
天南地北的兩顆孤星,相互親愛連結成了雙子星。
這不是偶然的遇合,應是上蒼恩寵的安排。

3
快樂日子易過,暑假將要結束了。
一天早晨運動時,阿民提出來,要我趕快搬出南師學生宿舍,開學後住到他家裡,一起生活,一起讀書,我們會過得更有意思更快樂。
他家離學校不遠,在大同路頭的巷子裡。這裡原是一片荒草野林的小丘陵,南邊大同路尾就是台南空軍機場,空軍地勤士官的軍眷配不到軍人宿舍,逐漸匯集在這裡,你蓋一間、我蓋一間,蓋成一大片違章建築區,巷道便由各種違章建築小屋夾出來。一走進巷子,就聽到軍眷們各省土腔官話的大嗓門,遠交近攻,此起彼落,沸沸揚揚一片,嚷得十分熱鬧。奇怪的是,在外省軍眷老窩,就有阿民這麼一家道地台灣人,給各省雜亂的喧譁添加上閩南的另類聲音,顯得突出而又有趣!就像他家違建的竹仔厝,給一堆木板、鐵皮等違建房子添加上本土的風情,那樣奇特,那樣有味。
阿民常帶我回家,我喜歡阿民一家的人,喜歡他家的竹仔厝。
上午八點剛上班,我就到訓導處見張浩仁教官,報告我要申請搬出學生宿舍。這件事,正是管理組長的權責,應該沒多大問題,我心裡估量著。
張教官聽過敘述,難辦的意思便寫在臉上。
「師範學校,對學生住不住宿舍並無硬性現定,開學時,學生要不要住宿舍,只要填寫單子也就行了。」說到這裡,他臉色一整,聲音很懇切﹕「郭少鳴,你的情況可和別人不一樣。你是國防部委託教育廳分發來的,何況還有遺族學校那個關係,知道麼?我們對你的安全責任很重!假如我要准你住出去,萬一發生什麼事情的話,恐怕會讓學校很難辦。」
張教官繞個圈子批駁了我的申請。最後卻加上一句﹕
「王敬久總司令一切都好吧?你去看望時,記得替我請安!」
從訓導處出來,阿民正坐在操場旁一棵大榕樹下等著,看我一臉無奈的樣子,迎上來急切地問﹕「怎麼樣?阿鳴,張教官准了麼?」
我詳述經過情況,對阿民說﹕無論如何我都要搬出去住。
兩個人,商量半天,也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再仔細推敲張教官的話,裡面的意思似乎沒完全說死。我倆覺得,他最後補上的那句話,很有些含意。老葉猜想﹕「也許是暗示要王總司令出面吧?」
不妨順這條路走走。
王敬久總司令的家,在青年路十號,一棟坐北朝南精緻的洋樓,前後都有很大院子,進了大門,青石砌的風雨走廊直達樓前。據說這位抗日黃埔名將,在過去一年裡,他的校長幾次召見他上陽明山,他沒接受要派給的位子,想等待一個更好的位子,暫時掛個國防部高級參議頭銜,在家賞花玩鳥等著機會。當然,這位將軍在台南落腳,多的是地方各界名流,仰慕拜候,應酬交際,不會讓他真正散淡下來。
不久前,一天下午,我帶著阿民去看望俺這位五世伯,他老人家交待副官推掉一個宴會,特別留我們一起在家中晚餐。那次晚餐,五大爺的興致很好,他喝了一杯白蘭地,給我倆一瓶台灣啤酒,在飯桌上,對我倆談了不少官場故事。飯後,又引我們到他二樓書房,指著一隻插滿畫軸的青花磁缸,向著我說﹕
「大朋」五世伯喊我的乳名,「你五大爺在勝利後,沒貪污撈錢,來台灣時,沒帶成箱金條;只有這十幾軸古畫,是我搜集的國寶,到哪裡都帶著。」
他讓我倆幫忙展開幾幅,包括鄭板橋的竹子等名畫,不知怎麼搜集到的?都是稀世珍品。
阿民對那次的見面印象深刻,稱他是一位儒將。
我倆決定順這條路走走,說走就走。
不到十點鐘,我倆跑到俺五世伯家,拿到他簽名的一張名片,馬上再跑回台南師範,把名片呈給管理組長張浩仁總教官。
張總教官接過名片,看了一眼,慎重地收到「紅色卷宗」夾裡。向我微微一笑,似乎讚許又似乎表示親近,輕聲說﹕
「少鳴呀,有你這位世伯王將軍出面,你搬出去住,我們可以放心了!」
當時訓導處會同了總務處的職員,很快就替我辦好遷出宿舍手續。
簡單的兩包衣物,阿民和我一人扛一件,唱著歌回家。這次回家,阿民告訴我﹕阿爸和阿母很高興等著要收我做乾兒子。一進門,請倆老在客廳坐好,我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頭,用發音很怪的台語大喊一聲﹕阿爸、阿母,倆老歡喜拉我起來,遞給我一個紅包,小妹阿花在一旁笑彎了腰。
住進竹仔厝,我真正進入溫暖的家庭。竹仔厝,中間走道,前後平均分隔成四小間,每間六坪。前面東間,用木板釘成大通鋪,阿民、我、小弟阿輝三個人住。西間水泥地面,靠牆供奉關公神像,一張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加上幾隻圓凳子,是我們的客廳。後面兩間,東邊一間阿爸阿母住,另一間小妹阿花住。
這之前,阿民帶我來過家裡,阿爸、阿母、阿輝、阿花都很喜歡我。那時,怎樣著,我也是個門外人,竹仔厝不是我的家。現在,我進入門內了,我是全家人的一員,竹仔厝是我溫暖的家。
全家人生活在一起,笑笑嘻嘻,真幸福!

(未完)

(編者:由於網誌容量不大,無法全文轉載於網誌上,敬請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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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楓 
資深詩人,散文、小說、文學評論家。自1953年迄今,著詩集七種,散文集八種,長篇小說一種,文學論評集五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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