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岑寂的花園

  這些房屋好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連同它們旁邊的澄明的湖水與樹林。是無端出生的私生子?過去這裏只有爛泥塘,有歪歪扭扭、東倒西歪的蘆葦,有因為水太多被泡得半死不活,又因為水充足、一部分樹冠長得特別茂盛的垂柳。聽說過去這爛泥裏能夠突然出生許多青蛙和甲魚。按照中國的文化傳統,應該想像爛泥才是青蛙與甲魚的母體。據說這裏的青蛙與甲魚間具有特別與眾不同的血緣,以至這裏的青蛙常常呆木無聲,失語與性冷淡。而甲魚會突然發出鼓噪──維權、示威與抗議。
  連房地產經營人也說不清別墅們的來歷與父母身份,說不清這個被稱為“湖鷗別墅”高尚住宅區與青蛙、甲魚、水鳥和泥地的關連。現在還活著的人,在國家將這邊定為重點保護的濕地之前,很少有誰在這裏看到過湖鷗。至於平地而起的高級住宅,更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過。你拿不出住宅們的出生證明與不違背計劃生育的有關規定的文書,沒有戶口本。你會懷疑房屋的存在的合法性、可信性乃至於正當性。是的,當泥塘更改了芳名稱為“湖鷗濕地”,當濕地得到了國家的註冊與保護以後,最突出的變化是大量湖鷗的重新出現與聚集。湖鷗應湖鷗之命名而歸來,是天我合一的例證。湖鷗成群結隊地飛行著,滿不在乎地俯衝向水面與道路,有時甚至衝向汽車,又有時候棲息在沙洲與小島上。以致開始到這邊來釣魚的人抱怨湖鷗的討嫌。不知這裏邊是否也有同行是冤家的含義。
  當滑倒過不知多少行人的綠苔逐漸被條石鋪成的湖濱路堤岸路所代替,當夏日的蛙聲時斷時續,當衣不蔽體的農民漸漸穿得囫圇和光亮,當時多時少,湖鷗之外的眾多水鳥:鷺鷥也有鶗鶘、還有野天鵝與野鴨、還有閑雲與野鶴出現以後,當釣魚人,購房人,亂丟啤酒瓶子和食品包裝袋、專門在寫著“請勿停車”的牌子下面泊車的無政府主義(?)男女逐漸湧現以後,新世紀的風景出現而且成了事兒啦。
  現在這裏成為了城市的首屈一指的高尚別墅區。寫到這裏,電腦軟體將“首”字的UTH輸入五筆碼顯現成了“癟”。真有趣,我輸入“說法”──YUIF時它出現的是“廉潔”。而輸入“噁心”──GONY的結果是出現了“事業心”。如果不改,它就癟屈一指,了。
它的“首”是由於它是歐式豪宅,四面花園,複式錯層兩個主層、半地下室與閣樓。面積與格式,地板與牆壁,石材、木材、塗料與雕塑雕刻樓梯和門窗,尤其是草坪、花園與陽光室、陽臺都比較講究。
  那麼它的“癟”(可以讀成第三聲或第四聲)呢,則是由於它的雷同、整齊性、排列性、小小批量性。整個社區分為甲乙丙丁四種格式,四張設計圖,打造出百十套房屋。每種類型房屋大致一個樣子,而且排列成一隊如同出軍操,如同營房,這樣的“高尚”住宅,他處少見。
  但是我說的這幢有著特大的花園的甲級別墅獨具一格。它臨湖靠路,四面都留出了更大面積的花園綠地。它的門前由吊車安頓了一塊太湖石。高過兩米五,石洞曲折相通,總體又顯得妸娜嫋窕,挺拔峻峭,奇倔脫俗。這樣的石頭不像來自此一世界。這樣的石頭永遠不會整齊劃一,批量出現。太湖石的底座也是專門砌成,三條腿頗顯虎威。太湖石對於自己脫穎而出擺設在這裏滿不在意,你看到這樣的太湖石你就會想到應該把“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詩句改成:“春風已意盡,何必揚馬蹄?”。紋絲不動的太湖石比奔跑的大馬還牛──還“馬”。是的,這塊太湖石如果平放,觀感確實像飛奔的馬,除了它已經在快樂中削去了自己的馬蹄。
  綠地外緣的向陽的正面直接栽了四株高大的銀杏,矜持而又含蓄,自命淵遠流長,自吹自擂卻又並無把握。四株同樣高大的中國梧桐,豐腴卻不失爽利。我有格調,它們說,卻忘記了真正的格調絕對不勞表白。兩側栽種的是微笑的合歡與驕傲的玉蘭,喜悅的丁香與隨俗的梔子。它們都心甘情願地供你觀賞與品頭論足。花園中光照不太盡興的那一大塊綠地,栽種了幽雅的櫻桃、偶爾豔麗,終於從俗的石榴、俏皮的山楂與和平歡樂隨眾的桃李梨杏棗。你可以設想,住在這裏的主人,無事時走在柔軟的綠油油的草坪上,踩著齊整的不斷修剪的綠毯,仰臉欣賞各種觀賞樹與果樹時,並寄情於進度表停棲著的,或即將歇息在枝頭的鳥兒的欣悅心情。
  什麼是寄託?有幾株樹勞你惦記。什麼是生命,小苗眼看著長成大樹。什麼是憂愁?蟲害與乾旱。什麼是美麗?花開萬朵。什麼是哲學?樹木花草,榮枯往復……什麼是主體?無言而又生生不已。
  在最大的一株銀杏樹(人們估算,栽種這棵樹的成本應該不少於五萬塊錢)上掛著一個管風鈴,風大的時候發出鳴咽、顫抖、卻畢竟從容大度的樂聲。風急或者風向亂變的時候,完整的聲音就被擊碎了,一切變得飄忽不定,神神經經,失落得像是流星雨。
  同一株大樹上常常停留著一兩隻麻雀,快活地交談或者孤獨地徘徊,爭辯真理同時挑逗情欲。你無法判斷它們是雙雙對對,夫唱婦隨,還是時有歧異,衝動地分手,出現抱怨敵對與各自訴苦。
春深以後,麻雀換成黃鸝,還有燕子,還有雲雀。而盛夏以後天籟的主角換成了蟲類大樂隊,叫做蟲海戰術,以數量與規模勝。
  然而聲音在這一家還不是最主要的,雖然不斷有西洋哲人指出,對於人類,聽覺比視覺重要,語言比直觀重要。這裏與眾不同的是花。除了花季的上述的木本花盛開時分以外,你在園子裏還會看到早春的鬱金香。主人把鬱金香培植在圍繞房屋的四面木槽裏,槽裏置放著專門培養鬱金香的油潤得恰到好處的泥土。已經連續幾年了,在朦朧與開始溫暖的四月,鬱金香的盛開像是眾位歐洲貴賓一起舉起的酒杯,那麼高貴、那麼明豔、那麼滋潤和純淨,如玉如脂如珠如葡萄潑醅。鬱金香主要是紅色的,但也有幾株黃色與特別高貴的黑色紫色的花種。還有幾株鬱金香,同株異色,既長黑花也長粉紅與紫藍,似乎在一個集會上,你不但看到了快樂綻放、熱烘烘的美女,也看到了旁觀的、憂鬱與冷淡,但仍然自我感覺高人一頭的的幾位可能是年長一點的單身女性。
  在正面,當鬱金香凋謝以後會開放一排牡丹,然後是芍藥,在這裏芍藥比牡丹要豐滿與咋唬得多,自以為得了大獎。如果你盯著芍藥看,你會感覺到花朵的膨脹直到爆發。然而畢竟旁邊有豪華的大別墅建築,有偌大的草坪,有許多大樹和中樹,有木制秋千搖椅,有不怕風吹雨打日曬的石茶桌、石墩石凳,有石條案與擺佈在石條案上的盆景,給你以神仙用過,仙洞裏擺過,世上千年的山中七日中出現過的感覺。這樣,芍藥也就不那麼搶眼了。
  奇怪的是綠地上還有東南亞的大象木雕與歐式的人體雕塑,令你增添了許多躊躇:它的主人來自新加坡還是馬達加斯加?
  以及雖然不如芍藥等的個兒大但是比它們要名貴許多的花草。這樣,芍藥與牡丹成了被馴服了的寵物,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開在那裏是為了你的愉快而不是為了它的顯擺。它們開放得恰到好處,使你對它們的俗豔略而不計,滿意于它們的忠誠服務。
  還有薔薇,在歐洲因為哥德的歌詞而顯得高貴的花兒。在這裏卻開放得這樣親和隨意,水一樣地流淌著閃亮著與滲漏走失著,不拘一格。
  還有修竹,自己秀美,因秀美而自戀,因自戀而寂寞,因寂寞而清高,並因清高而更加削瘦和寂寞。
  還有波斯菊大麗菊滿天星雞冠花與大葉子的美人蕉。如果是一個喜愛契訶夫的小說寫手從這裏經過,她一定會批評這一處花園的品味,它缺少精純,它不像一滴晶瑩的露珠,它太鋪陳太氾濫太無所不包,它不像那些專事小品小令小段子的精寫家。它本來可以專門突出一種花草樹木,例如櫻桃園、薔薇園、竹苑、芭蕉院、蘭圃……而如今,它什麼都有,什麼都美,如入海市,如入植物園。
它自己成為一個世界,反而在世界上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了。
  ……所有的這些描寫或者陳述,都通向一個懸念:這個花園的主人是誰?這幢別墅,這個花園的主人為什麼會這樣經營種植?
  沒有幾個人看見過它的主人,據說他偶然回來,一個人開一輛原裝進口七座別克商務車,匆匆地侍候花草,像一個商務繁忙的孝子,“百忙中”匆匆來盡孝心。更像一個被雇傭的園林工人,他鋤 草施肥剪枝澆水除蟲移苗,同樣匆匆地離去。然後,這座花園保持住井井有條,寂寞杳然,各歸各位。
  開發商那裏與物業公司那裏當然有一個業主的姓名。但是在這個別墅區,這樣的姓名有與沒有並無兩樣。流傳開來的說法是,它的房主似乎拿著某個太平洋島國的護照。說是它的主人高高大大,帥酷兼備,他從來不在房間裏居住,說是統共他來這所別墅過過兩次夜,但是兩夜都是在花園中搭起一個小小的帳篷,他堅決住在室外。這樣的特立獨行已經更接近虛構的文學而不是置業的商務現實。有一個電工據說進房間處理過供電跳閘的小小事故,他吞吞吐吐地說房間裏到處掛著一些模模糊糊的女人照片,再問什麼他是絕對不吐口的了,為什麼這個素日對業主們評頭論足的工人對於這一家守口如甁呢?他被叮囑過嗎?它被收買過嗎?它被恐嚇過嗎?沒有什麼人包括他自己能說清楚。
  有一個新搬過來的與此處花園相矩七百多米的丙戶型業主,她是一位女畫家,婚姻狀況離異,作品銷路忽高忽低,眼珠時亮時暗,服裝與眾不同,養著一條貌似公山羊的帶鬚黃黑狗。她的相貌與動作都會令人聯想起一隻活潑可愛的猿猴。她堅持說去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她由於失眠而半夜出遊,她聽到了引起我們的興趣的這座花園中傳出來的哭聲,她說她甚至於走近了這一幢建築,但是走近了,哭聲就消失了,拉開距離以後,哭聲傳出來。畫家還說,走近這幢房舍以後,她看到了窗簾上映照出來的一個黑影,那應該是一個絕代佳麗的影像,只是形象有一點模糊。既然模糊什麼能說是絕代佳麗?這個問題她說不清楚,並從而損害了她的關於哭聲的說法的可信性。
  一位據說是寫過很紅的小說從而退了學,並且在博客上常常憤世疾俗,尤其是喜歡罵同性別的年長作家的青年才女,到這個高尚別墅區的朋友家暫住。她的奇異頎長的臉孔顯得資質不凡,她自己的說法是,自從受到了旅美學者夏志清先生的影響,大陸上出來一批張愛玲迷或者應該叫做“愛絲”的讀者以後,她的長臉便叨光而變得大有品味起來。她的臉能讓人想起張愛玲、臺灣遠景出版社的討版權官司,還有《色戒》與《金鎖記》以及梁朝偉與湯唯。看到了這處岑寂的花園,聽到了女畫家的有關夜半哭聲的故事,她立即“我為卿狂”,她立即為公羊型黃黑狗購買了大量美國原裝冠能康多樂狗糧,“不速”地前來造訪畫家。她張開特大的張牙舞爪的眼鏡下面謙虛地緊閉著的小口,提出了許多問題。知道不可能得到要領之後,反正也搞不清哭聲與剪影的究竟了,兩位姊妹或畫家阿姨與作家外甥女改談男人。據說她們談得深入具體開心。畫家說她原來的男人只熱衷於性拳擊,他的撞擊力與撞擊聲音,使畫家覺得十分乏味,還不如聽啄木鳥剁木頭。她的感覺與其說那是什麼愛情,不如說是一個粗俗的不解風月的傻子對搖動橡膠靶子練習拳頭。單調的音響,使她發作了憂鬱症,而這次憂鬱症發作期的創作,使她獲得了二百一十六平方米(地下室與陽臺在外)丙戶型置業資金。
  而具有愛絲或乾脆是愛玲的臉型的年齡不到三十的才女小說寫手,則講到了男人的虛恭,英語叫做破風或者法爾蒂的。她有過一個情人,第一次用聲響,第二次用氣味使她大哭了一場。她說男人由於心虛,常常在快樂恩愛以前過食。此後,她真正愛上了一個人,卻因為這個人愛吃炸油餅就大蔥蘸芝麻醬而與他堅決分手。她說他不理解,一個現代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一個信奉西(方)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的人文學者,一個在南北兩家“新左”雜誌發表過文章的人,而不是阿Q的嫡長孫,怎麼能夠改不掉這種喜食落後垃圾食品的惡習??
  小說寫手指出:怎麼能夠批判啟蒙主義呢?只有最需要啟蒙的人,才堅決抵制啟蒙的啊。
畫家很喜歡才女說話的到位性,她稱之為聽你說話真解恨。但是才女的化裝有點過分,小眼睛上畫了一個大墨綠色圈圈。她的大鏡片也有點發綠。倒像她不是來向山羊狗獻殷勤,而是來攝像做節目的。
  畫家打了一個哈欠,流了一點清鼻涕。
  說完吃炸油餅就大蔥的問題,小說寫手氣憤得喘籲起來,畫家阿姨差一點要給她喂硝酸甘油片。
  其後,這裏物業管理公司說是保安人員反應,說是臨時借住在這裏的長臉才女屢屢深夜出現在那座岑寂的花園與它的空空蕩蕩的房屋附近,有一次還推開柵欄門進入草坪,坐到了梨樹下,隔著樹枝樹葉看月亮。散亂的月光灑在她的身上,使保安人員嚇了一跳,以為是有了殉情少女的詐屍或者玉面小狐狸。保安人員要求她離開,她根本不予置理。她的臉孔上顯現著不可企及的悲戚與不可一世,嚇退了保安人員。
  物業保安部門為此頗感為難。干預還是不管?“這是一個問題”。相信這比哈姆雷特的提問務實得多。為此,公司層層請示小中大老闆,並找了每月有高薪酬的法律顧問諮詢,最後結論是可能有問題,也可能沒有問題,如果說有問題,就當然有問題,如果說沒有問題,也當然沒有問題。
  說是這是典型的中式思維,靈活、隨意、虎變難測,怎麼來怎麼有理。
  ……如此這般,畫家一次與作家一起到岑寂的花園這邊來,他們看到了拿著鋤頭正在辛勤從事園藝勞動別墅主人的半個臉,夕陽照到老邁卻是極富才華與個性的臉龐上。然後,兩個女人都暈倒了。
  畫家從此足不出戶,閉門作畫,她用兩年時間畫了一張大幅油畫。底色是有光澤的藍黑的夜空,這種藍黑色寓恐怖于豔麗之中。有幾道稀疏的聚光燈光柱,略將藍黑色點綴與分離。畫面左上角有一隻白色的鳥形。這個鳥形由於形象不甚確定,也許會使另外的人聯想到新型轟炸機。偏下過了中區,大約至底邊與至頂邊的距離是二與三之比處,是一個無頭的人,人的兩臂向左右略偏上分開,像是把一個v字向左右打開到夾角120度的樣子。由於無頭,脖子上的兩根筋顯得突兀而且恐怖,似乎這兩根管子(食管與氣管)之所以生長在那裏就是為了提供切割的方便。有自命的解人解釋說這兩根管子表現生命的暴露與無助,有管子就可以切斷,有頭顱就可以割掉,有器官就可以閹除,有生命就可以殺戮,這才是世界的本質。而兩臂的誇張的伸展長度已經包攬了你我。沒有頭和臉,但是有一點紅色,細看近於心形,兼具熱吻與忽悠的嘴唇表像。右上方有幾根金黃色的鬃須,是頭髮嗎?更像是獅子的頸毛,抑或是象徵黃金,是暴力與金錢的雙重意象。無頭人的雙臂上方,是一具女屍,面貌不清,但是黑色的長髮披落下來,令人心酸。無頭人似乎是用氣功擎舉著女屍。女屍的胸前亂亂糊糊,是彈痕也像是匕首,有暗影也有紅色的血滴,有反光也有被撕裂了的心。舉手無面人與女屍四周,還有一盒火柴和一根火柴在點燃,有一條綠色的小蛇,有一大摞鈔票,整個畫面都追求模棱兩可,模糊混沌,然而這一摞鈔票雖然看不清是人民幣還是美元歐元,卻有清晰可觸,鮮美誘人的堅硬輪廓,令你相信造幣紙就是要比一般紙張堅硬得多。畫面的右下角是幾株鬱金香,左面是一把劍,劍尖指著一個小小玲瓏的骷髏。右偏上是一群人的漆黑的背影,挨著背影的是一條路,通向一個墳墓,墓碑上的文字看不大清。有好事者強為解讀,說是畫家在墓碑上寫著的是改過的北島的詩:“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北島的原詩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原詩充滿了悲情的憤激,改版後更加悲情和憤激,咀嚼多了,反而多出了點滑稽。
  畫家拒絕證實或證偽這個說法,也不對畫的內容作任何說明。她寧願意談論此畫是超級攝影現實主義與拼貼手法與結構主義的結合體。她還以畢卡索的反映西班機牙內戰的名畫《格爾尼卡》來說明此畫的構思。
  說是此畫被重金購去收藏,畫家賣掉了丙戶型房,雖是二手,賣得的卻是她當年購房時的房價的兩倍。畫家搬到了超巨超豪華住宅,從此少有音信。
  時間將近過了一年,一家文化藝術小報上發表了一個有點頭銜的評論家的嚴厲的文章,以此張畫的高價為例,說明美術市場混亂無序,烏煙瘴氣,指出全球化已經殺死了藝術,拙劣、幼稚、模仿、照搬、假冒、迎合、低俗、無恥已經徹底埋葬了天才、高尚、經典、精純、宏偉、風格……當前的藝術市場上的作品已經越過了人文精神的底線,它們在污辱自己的土地與母親,挑戰文化,抹殺歷史,背叛人民,褻瀆真善美……情況不但比共和國建立以來的任何時期都更危險,而且比舊社會,比日偽時期,比文革時期都更惡劣。
  文章義正辭嚴,可惜沒有為受眾所注意,也沒有被領導部門採納,其效應是一片寂寞。這是什麼世道了啊?
  才女在暈倒後住了半個月醫院,出院後五個月,她完成了一部中篇小說。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的: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是我的爸爸。正像我的長相像張愛玲,他的長相像天才的與晚境潦倒的愛爾蘭作家奧斯卡•王爾德。他的臉長成長方形,骨骼硬梆梆,同時卻又充滿肉的豐滿與欲望。 

  她的小說描寫一個叫做鞠冏觚的男孩子,他具備了一切令人羡慕的元素:健康、外貌、聰明、舉止、聲帶、身高與身材。像黑暗與貧困中的一顆明星。像荒涼和破爛中的一塊玉石。沒有幾個人有這樣的被上天也被人世所嬌寵的經驗。在黝暗中,他變成了明燈,在粗糙中,他擁有將一切銼平磨光的利器。在艱難與封閉面前,他獲得了神賜的打開一切關卡的鑰匙。他從小有兩項武器:聰明與可愛。他從小就是人見人誇,人見人愛。周圍的一切都是醜陋與平凡,而他冏冏生光。他被選送到法語學校讀書。那個時期,即二十世紀的六十年代,說是鑒於我們須要自己的即無產階級與人民大眾的知識份子,特別是涉外工作人員,決定選擇一些根正苗紅,忠誠可靠,德智體文理全優、沒有港臺海外關係的孩子從初中就上寄宿制的外語學校。鞠冏觚被選中了。被上蒼選中了的孩子,自然也被一切所選中。
  他占全了一切美好,他像是破岩而出的鑽石,光潔,繒亮,閃耀,成色是天成,珍貴無挑剔。
  同時,一度更使他自己激動的是他顯示的聲樂才能,他的聲帶和他的大腦一樣精彩。他喜歡唱歌,他得到一位元音樂女老師的喜愛,他常常到此位胡鷗老師家裏聽唱片。那時還沒有盒裝錄音帶,更沒有CD。就是在一台手搖的,轉速有些快慢不穩定的老留聲機上,鞠冏觚第一次聽到了帕瓦羅蒂與義大利神童的歌曲。青年時代的帕瓦羅蒂的歌聲太響亮了,每逢唱片運轉到歌者高唱“O solomio” ──“啊,我的太陽”的時候,由於聲音過大,超過了留聲機的磨擦負荷,轉速發生失常,就會發出一種鬼哭狼嚎的怪聲。而神童唱歌更像是哭泣。小鞠會不由得隨著神童的歌聲而落下眼淚。
  同時他首次聽到了《茶花女》,是義大利原文,老師將大意告訴了他。五十年代張權和李光羲在北京演出過《茶花女》,但是鞠冏觚的學生時代這個歌劇變得布爾喬亞起來。在鞠冏觚上中學以後,茶花女也變成了危險人物。
  在尋找《茶花女》老唱片的時候,他發現了胡老師年輕時候的一張舞臺照,穿著白色連衣裙,開口很大,不但頭臉而且項部與肩部都露在外面。這使鞠冏觚一怔,好像在大米粥裏發現了一根奇怪的草。像是在飲水裏發現了一絲陰影。
  老唱片與老照片,在一個時期,它們曾變得神秘──可疑而且悲慘,直到刺激。
  然而老舊又曾經是那樣迷人。鞠冏觚常常夢見他的老師與老師的歌聲。
  即使那時的音響設備是如此不如人意,他還是迷上了男高音。他找到了當時引起轟動的《外國名歌200首》,模仿著現時所謂的美聲唱法,學會了用中文唱拿玻裏民歌《我的太陽》與《茶花女》的對唱《飲酒歌》。於是,一直紅裏透紫的鞠冏觚面貌變得可疑起來。他得到的是《我的太陽》與《茶花女》,失去的是在共青團與學生會裏的“官銜”。
  一位惜話如金,綽號叫瓷娃娃的女生頂替了他成為學校領導的最愛。她名易永紅,五官完美,但是沒有表情。其實自古以來,人們就喜歡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敏於行並非時時可以考察,訥于言便成了最高美德。而表情豐富,言語滔滔,如果不是演員的話,則僅僅意味著淺薄外露輕佻。
  ……到了那個黝色的,卻被忽悠成血紅的年代。突然風雲變化,突然天翻地覆,突然顛倒再顛倒再再顛倒,突然嚴絲合縫暗無天日。緊接著是萬丈光芒,陽光刺眼,四顧卻更加天昏地暗。叫做玩弄於股掌之上。而他的愛唱洋歌眼看帶來了滅頂的災難。
  這位天之驕子,這位四面八方的寵兒,這位一帆風順,叫做一直泡在蜜罐子裏的甜蜜的嬌哥兒准人形蜜餞,完全崩潰:他的天堂正在搖晃,正在裂縫。他已經得到的一切似乎轉讓瞬間將化為烏有,他已經完全不知道他是誰、誰是誰。而且,更恐怖的,《外國名曲二百首》被指責為什麼什麼主義的貨色,一位以親切關懷文藝工作而著名的慈祥萬狀的高級領導說是這本歌曲書出得不好。
  慌了神、應該說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少年鞠冏觚,慌忙中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咬緊牙關,要滅掉一切脈脈含情,要立即處決一切自己的最愛,要敢於硬起一顆心,必須要刺刀見紅,他的家鄉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是不是一種繪畫的現代與後現代風格……要敢於說自己不想說的話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鞠冏觚“站出來”了,卻兀立在那裏像一個等待瞄準的靶子,他的腿發抖,他的舌頭發木,他的臉發僵,他的面色發綠,他流淚了。
  鞠冏觚,考驗你的時候到了!鞠冏觚,你到底走哪條路?
  鞠冏觚發不出言,出不了聲,他一陣暈眩,暴躁的喊叫中他突然向胡老師沖去,揚手給了胡老師一個大嘴巴。他的手指上立即沾滿了胡老師的血與汗水。他的右手立即變成了他的敵人,他的剋星,他的背叛者,他的奸細。
  他的魔鬼!
  是你?胡老師呻吟了一句。全場歡呼,靶子在歡呼中變為射手,亡命的兔子一秒鐘就變成惡犬。不知道趁機掄起了皮腰帶的是誰人的右手。然後是反過來掄著皮帶把鋼鐵的卡頭揮舞到了胡老師的臉上頭上,鮮血立即流滿了胡老師的面孔……
  三天后,胡老師死去。
  胡老師是鞠冏觚的右手殺死的。
  從此,這樣一個念頭跟隨著他的一生。
  在嗜血的瘋狂中,只有一個人沉默無言,她也受到了極大的攻擊與嘲笑,她就是頂掉了他的“官職”的瓷娃娃易永紅。
  他到了內蒙古兵團插隊,他幾乎天天夢到胡老師,他一次一次地給胡老師跪下。他常常夢到一群群的窄翅的白鳥在天空飛,而地上是泥濘的沼澤。後來他在草原的湖泊上看到了類似的鳥。什麼鳥?有人說是海鷗。沒有海哪里來的鷗?後來當地人告訴他這是湖鷗。窄瘦的身體,沒有海鷗那樣肥。湖鷗湖鷗──胡鷗,他驚呆了,他聽到了湖鷗的嘈雜、嘶啞、錯亂的叫聲。他無法自恃 。他從小失了母親,夢中胡老師就是他的母親,他只想伏在胡老師的懷抱裏,他只想讓胡老師打自己的手心。而所有的夢裏夢外的湖鷗,都是胡老師的使者,胡老師的精靈的負載。胡老師已經幻化為無數的湖鷗。
  牧馬的時候,他給水面上飛翔著的湖鷗跪下了。他趴到了草地上,痛哭聲失。
  他把自己的臉孔與右手打出了傷。
  他挑選最苦最累的農活,他申請去炸山修路,炸石燒石灰。他請纓去處理萬分危險的“臭”炮,在暴風雨中登山尋找牲畜,他扛起三百斤重的麻袋,他跳下去用身體堵水渠的漏洞……他渴望著炸死砸死累死淹死跌死……他沒有死,卻在一次搶險中傷殘了自己的右手。他成了上山下鄉的知青標兵。
  鞠冏觚的右手是他早有蓄謀,故意加害的?
  這樣一個念頭也要求著佔領與覆蓋權利。從此他在夢中常常夢見老師,還有一隻血淋淋的右手抓搔著他的臉孔。然後,或多或少,或隱或現,夢裏夢外,不祥的湖鷗跟蹤著他飛翔。
  他被派去參加講用(學習毛著經驗)會,講稿是“秀才”們替他寫好的,把他的一不苦二不怕死的優良表現歸功於文革與北斗星。抬頭望見,心中想念,紅心不變,海枯石爛。就在上了台開始講用了三句話以後,他看到了一隻貪戀湖水的湖鷗飛進了乾巴巴的禮堂。他暈過去了。
  另有一說,他在聽眾中看到了胡老師的女兒。或者只是他認為是胡老師的女兒。對於男子與領導,他的認為比她本人是誰更重要。說你行你就行,說你是誰你就是誰。
  底下的發展甚至於使人們想起單口相聲藝術家劉寶瑞講的黃蛤蟆的走運故事。文革後鞠冏觚的沒有將講用完成的記錄被解釋為對於文化革命的的英勇抵制,他的事蹟被傳說得完全合乎要求,而一切故事的合乎要求比細節的真實要重要。為此會有各種的巧奪天工的安排。他成了英雄榜樣,他從此青雲直上。他又想起了胡老師給他的紀念冊題寫過的字:飛翔,署名是湖鷗。僅此一次,音樂教師將自己的簽名寫成湖鷗。他當時想問老師,她的名字到底是湖鷗還是胡鷗。後來自己解答了自己的問題,胡鷗就是湖鷗。
  就在一片看好,飛黃騰達有日的時候,他突然辭職。
  在1983、84,文革後的一次整黨當中,他自己揭發自己屬於准“三種人”,即造反起家的分子,打砸搶分子也不還有一種什麼“壞頭頭”分子。何況他還有男女作風問題,這個問題後面再說。他同時也揭發了參加毆打胡老師致死的其他幾個現在已經混成了官員的人。那些人與鞠冏觚的看法不同,他們寧可以教義或原教旨來解釋他們的青少年時代,美化自己的無怨無悔,唯獨不願意聯繫真實的歷史。鞠某的行為堪稱瘋狂,他傷害了差不多所有人:器重他的,將他培養成為抵制文革的標兵的人。他的同伴,和他一起參與過瘋狂的年代的一切事件的人。他的朋友,有求於他或願意幫助他也期待與他聯手做成一些事情的人。巴結他討好他以求借光照亮自身的前途的人……
  他離開了公職,傳出了他患有精神疾患與幾次自殺的消息。
  所有的人都找得到使自己不發作精神病的辦法,所有的人都能對自身進行心理調理。除了瘋子。
  你總得活下去。你總得常常現出笑容。你總得盛米飯,涮火鍋,結婚生子,掙人民幣,聽相聲看小品和轉發各種無奈的笑料段子,有時候還人五人六,穿西裝,打領帶,用微笑掩蓋自己的尷尬與卑鄙。
  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卑鄙與瘋狂,是高尚者尤其是承擔者懺悔者的墓誌銘。
  可以想像鞠冏觚的墓碑:“終於為自己的卑鄙付出了代價的懺悔者”。
  自責,歸根結蒂是一種病態。
  十年後,他出現了,他在海南島做房地產生意,大獲成功……據說還“買”下了太平洋上的一個島國的護照。然後照舊在國內投資經營。
  迄今,他並沒有去過那個以香蕉與木薯為主食的島國。
  小說裏有那麼一段:
 
  我在追捕我的影子。
  我的心裏有一塊石頭,我的身上有一條繩索,我的喉嚨裏有一團毒火。而我的右手上是一道血腥的疤痕。每天都有白色的轟炸機向我丟炸彈。我的影子狡滑靈活,它拉著我跑得無影無蹤。它的聰明,它的快樂,它的永占上風,它的無往而不勝,使我也不能不佩服和驚歎。
  而我的右手永遠流淌出黑色的血。
  這一天我抓住了影子,我扼住了它的咽喉,這是唯一的一個日子,它不敢奔跑,它的遁身術無法發揮效力,它的隱身法也不工作。甚至於,它一見到我就低下了頭。
  這是八月十九日,胡老師的祭日。
  它說:“我們的一生中會有許多難過的事。世界沒有承諾過使你永遠開心的義務。一陣大風吹過,許多花朵凋零,如果是龍捲風則會造成船車傾覆房毀人亡。然而大風是無法避免的,沒有風就沒有雨雪,沒有降水,沒有氣候與季節。歷史也有時候颳風。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歷史無情,尤其以青年人為芻狗。你算老幾,你能做什麼,你能改變什麼,你能負什麼責任?人只不過是狂風吹過來再吹過去的沙爍。”
  它又說:“你為什麼對我趕盡殺絕?也許我做得並不比別人好,我不是英雄,不企圖用自己的脖頸去阻擋挫鈍歷史的利刃。我不是智者,不可能在人海如沸的時候保持孤獨和冷靜──我要說,這樣的智慧其實是冷血的謹慎與自私。我究竟做了什麼?有哪一句話哪一個舉動是我自己獨斷專行的?哪一件哪一句沒有聽命於……我的絕對權威的主人!那麼對不起,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與十幾億同胞有多大的不同,如果說不是優於百分比之九十九的人的話,至少不會低於劣於百分之九十八的人!”
  它又說:“你怎麼可能,尤其是我怎麼可能,當時就知道十餘年後這些都變成了四個壞人之罪?我們相信歷史有歷史的邏輯,導師有導師的神機,藍圖有藍圖的宏偉,代價有代價的無可免避。我們相信了,我相信了,你能讓我怎麼樣呢?有的人到現今也寧願意相信這一切的偉大輝煌,相信自身的崢嶸歲月與那鮮紅的標幟!”
  它還說:“哦,有多少推諉過失的無賴左右逢源,有多少妒賢嫉能的廢料高舉虎旗,有多少不學無術的混蛋接受桂冠,有多少以蹬踩為看家本領的小人一路青雲,有多少落井下石的流氓轉眼變成趨炎附勢的寵兒,有多少血跡斑斑的右手在那裏書寫慈悲與博愛,你不懂嗎?健忘才能健康……而你,你究竟怎麼了?你有什麼可虧心的?”
  我囁囁嚅嚅地回答:“我接受你的雄辯的無懈可擊……我並不想起訴你。我其實無言以對,我不能控告,不能傾訴,不能──甚至不能懺悔,不能當原告,卻又不能當被告,不能投案自首。只是你殺死了我的善良,或者任何力量通過你的手殺了我,你殺死了我的相信與開心,你殺死了我的青春、愛情、歌聲。你殺死了一隻潔白的湖鷗。在一個從來沒有罪責與懺悔意識,也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憐憫與寬恕的空間,告訴我,你還能洋洋得意?你還能無往而不利?你還能保持著你的成功者的身段籲?”
  但是我們的辯論沒有能夠繼續下去,一隻帶血的大手,一個巴掌把我與我的影子打得滿地打滾,然後是我、影子、湖鷗與右手的四重唱:
 
  我:黑糊糊黑糊糊黑糊糊……
  影子:輕飄飄輕噠噠輕瀝瀝……
  湖鷗:嗄嗄嗄嗄啦嗄嗄嗄啦……
  右手:血淋淋淋淋血血滴滴…… 

  很奇怪,已經在網上的寫作中頗有成績並且不無效益的七零後才女,這次突然想上一上平面的,卻是主流的媒體。審讀此稿的資深主編說,通篇作品中,這一段令人一怔。
  周主編已經許久沒有讀到這樣的作品了,他更多地被迫去閱讀遺忘,欣賞星巴克與FRJJ,欣賞金光閃閃,欣賞偽奢侈與裝頹廢的口水,欣賞直逼歐美的中國新一代,民族特色剩下了的只有丫的髒話你媽。
  小說繼續磕磕絆絆、有時候是捉襟見肘地在荊棘與泥濘中前行。它敍述著鞠冏觚的故事,人們不明白這個主人公怎麼會起了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姓名。貧乏有助於精巧,而充實與大度自是揮霍。順暢的小說像風,像海潮,卷起沙石煙塵,粗礪而且散漫,推動蝦蟹龜鱉,污濁乃至腥臊。難產的、便秘型小說像擠幹的檸檬,沾上一粒水,像淚,酸澀的珍珠,稀世珍奇,它們往往被稱道為純美晶瑩,玲瓏剔透。小令小品小段子小玩藝兒當然比長卷巨制更容易接受和把玩。
  小說還寫到,鞠冏觚想起了音樂老師的女兒。老師結過兩次婚,單獨帶著一個女兒過日子。批鬥老師的時候女兒不在場,但是老師除了窩藏《世界名歌二百首》的修正主義文書以外,還被辱罵為破鞋。原因只在於胡老師結過婚,又離過婚,而現在家裏沒有男人,家裏並且常有男客包括男學生出現。有紅衛兵當場用鐵鎚砸爛了她的一雙舊皮鞋,然後用鞋帶把兩隻鞋拴在一起,掛在她的脖子上。
影子多次試圖說服它的主人,是人嘴裏的髒言比右手更能摧毀老師的生命。
  人們變成兇惡比變成仁愛要容易進行得多。
那個所謂的鞠冏觚在下鄉插隊期間與瓷娃娃易永紅分配在同一個生產隊勞動。那位老實得使你覺得她並不存在的女生,聽話得你覺得她根本沒有個人的意志的文革前的模範“幹部”,下鄉以後卻完全受不了那種寂寞與無望。新的一批所謂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人物已經取代了她。她已經被造反派們貶低得一文不值……下鄉三年後說是易永紅愛(?)上了她們的生產隊長,她懷上了隊長的孩子。一天淩晨,鞠冏觚因為夢中的湖鷗噪聒而無法再睡,他出門漫步,在湖邊的枯柳樹下發現了失魂落魄的易永紅。可能是易永紅正要尋死。
  當時正趕上那股子風潮:福建的一位投訴的家長,得到了毛主席的關注,老人家指示要做好知青下鄉的工作,包括嚴厲打擊染指女知識青年的農村人。當時此事如果發作開來,那位生產隊長極可能被抓了典型槍斃。而這對易永紅也將是極大的恐怖與恥辱。
  是鞠冏觚在關鍵時刻應那位女生的要求站了出來,把腹中的孩子認下,由於他已經被三級領導樹立為“活學活用”的標兵,他與易永紅被批示為“需要愛護”,各方面得到招呼,不可再追究易永紅肚裏的孩子的源起。孩子,易永紅回老家生下了,一年後,鞠冏觚與易永紅正式結婚。自然,那個時候人們還沒有關於DNA測試的概念。贖罪?鞠冏觚未必想那麼多。易永紅的痛不欲生竟然使鞠冏觚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莊嚴和溫暖,甚至是伴侶感。請與我同行。她在毆打胡老師時候的一聲不吭也使鞠冏觚對她有一種感激之情。你不能指望人們都會張志新一樣地去飲彈,卻可以像易永紅一樣地變成瓷人木頭人。陷於悲傷與混亂的青年人並不僅僅是鞠冏觚一個。一個模範的眉目端莊與平靜絕頂的女孩卻比他還易於身敗名裂。他,正是他,有可能幫助這位絕望的好學生──共青團副書記。
  他莊嚴地舉行了與易永紅的簡單的婚禮。新婚之夜易永紅伏身哭泣。他摟住易永紅,過了好久,易永紅轉過身來,哭著問鞠冏觚是不是覺得自己是壞人……易永紅突然從一個最難於接受的角度看到了他的傷手,易永紅嚇了一跳,她發出了一聲慘叫……而鞠冏觚似乎同時看見了房間裏飛翔著一隻湖鷗。湖鷗飛入了他的新婚禮洞房。
  ……文革結束,他們回城,永紅把孩子從家鄉接了來,完全推給了假爸爸,越是老實人越會下斬釘截鐵的決心。他們始終沒有辦法建立共同的生活。又過了一年,她與這位鞠冏觚離了婚,出國學藝術史去了。鞠冏觚時時奇怪,為什麼國人的百分之七十在需要時都能夠證明自己出自貧下中農,而換了人間時,他們也都能找到海外關係的鼎力資助。同時,中國人的戲路子之寬令人瞠目,演什麼像什麼,他們時時能演成令你暈菜的角色。
  非婚生女孩後來成為一名小說寫手。她的長相令人想起愛玲張。她崇拜和愛戀她的後爸爸,從七歲就對爸爸說長大了一定嫁給“爸爸”。她有特強的伊萊克特拉情結,再說鞠冏觚一年有五分之四的時間不在家,他無法照顧孩子。頭幾年將她託付給一位保姆。他在孩子九歲時將她乾脆轉移給一位無子女的古漢語教授,自己再不肯見她。她只能使他的混亂和鬧心的生活更加混亂鬧心。他演話劇可以勝任許多社會與政治角色,但是飾演不了偽爸爸。孩子開始則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媽媽與親爹爹是誰,而且後爸爸避她如避虎狼蛇蠍。雖然她知道,爸爸常常會匯來錢。後來老教授乾脆拒收後爸爸的匯款,以免將來在愈來愈顯出聰明與美麗的女兒的監護關係上出現糾葛爭奪。
  而親媽媽的無情是她所無法想像的。出國二十多年,易永紅更名為易素藍,她成了一位外籍學者,回國講學頻繁。女兒從古漢語教授養父口中得知了有關自己的一切。有一次她闖到了生身媽媽所住的一個外國專家招待所,她見到媽媽,流出了淚水。而媽媽卻充滿警惕與懷疑。媽媽的臉上只有加固了的馬其諾防線。易素藍繃著臉說,她的對於孩子的正常的情感已經被拆那(China)尤其是文革的語境所摧毀。她嚴重聲明:“我已經被殺死了,過去的我並非一個活人……”易素藍現在與一位比她小五歲的洋教授同居,外國人可能看不清華人的實際年齡。她不能認下個子比媽媽還高、作品已經寫得相當紅火、更加顯示了媽媽的老大與平庸的小說寫手作她的閨女。她並且強調,自己只是虛名在外,她其實沒有幾個錢,在紐約停一次車也要繳十幾到幾十美元,她的信用卡由於沒有及時付賬而面臨被吊銷的危險……
  才女沒有等到媽媽說完,鼻孔裏冒出了吭吭的冷氣,轉身走了……以此為素材,她寫了她的應徵網路小說,得了頭獎。是她在她的獲獎小說中首先寫出:對於孩子來說,沒有誰比父母更虛偽。
  成為鞠冏觚一直自責的原因的不幸的音樂老師,她的女兒繼承了上一代人的音樂細胞,她在許多年後國際聲樂比賽中獲了獎,她被一個歐洲的歌劇院所聘用,成為那裏的主要演員之一。在她回國演出的時候,鞠冏觚與她相識並且成為熱戀的一對。那時候歌劇演員並沒有用自己的真實姓名,她的藝名是安琪娜。
  小說寫道:
 
  《茶花女》的第一幕,已經為了阿爾弗萊德與薇奧列塔的二重唱、膾炙人口的《飲酒歌》而如醉如癡的鞠冏觚,為接下來的薇奧列塔的詠歎調《我靈魂的渴望是他》而熱淚盈眶。
  薇奧列塔唱道: 

  多麼奇怪,
  他的話在我心頭燃燒……
  這兩句像是從天外落下來的閃電。
  也許他觸動了我的心,
  我是多麼孤獨。
  
  想哭。
  鞠冏觚多麼想說:我也是孤獨的啊。自從那次不成功的贖罪婚姻以後,他更認定,自己沒有權利作男人,自己沒有權利愛與被愛,天理昭昭,他不能,他不配,他應該承受這樣的恥辱與懲罰。
  她接唱: 

  也許他正是我偷偷地幻想過的人,
  他使我患上了新的瘋狂的熱病,
  這令人心跳的愛情與宇宙一道呼吸受用。 

  自問自答,沉醉卻又恐怖。
  鞠冏觚問自己,究竟什麼是愛情,究竟有沒有愛情,在歌劇與小說以外?宇宙的呼吸與一場又一場的熱病有什麼區別,又有什麼關聯?而患過熱病的罪人,還有沒有權利舒暢地呼吸? 

  荒唐荒唐,這兒是男人們的巴黎,
  我只能瘋狂地自由尋歡作樂。
  無論晨昏我只能這樣活著…… 

  荒唐,荒唐,當年張權唱的是“不可能,不可能……”
  寧願是荒唐,不願是不可能。荒唐的是夢,是藝術,是遊戲,而不可能的是零。
  這是不是薇奧列塔與她的影子的對話?可請問,誰又是影子,誰又是主人呢?那個尋歡作樂的交際花,難道不是她自身嗎?那個善良的、高貴的。鍾情的、為愛情情願獻出生命的女子,接受了喬治•杜瓦的惡魔的勸告,難道不是一個軟弱和灰白的影子嗎?一個人的影子有可能比本人堅強嗎?如此的不堪一擊的愛情,難道不是泡沫,不是影子嗎?而即使沒有喬治•杜瓦的破壞,在巴黎,在浪漫的法蘭西,他們的愛情在與宇宙同呼吸上兩三年以後,不會像影子見了光一樣無疾而終永遠消失嗎? 

  小仲馬也不否認,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證,卑鄙,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舞臺上的薇奧列塔穿著開口很大,露出肩頸的白色連衣裙,穿行在歐洲式的雕花精美的沙發椅之間,用她的純淨如水、響亮如鈴、而又是神妙入雲的聲音,唱著這首富有圓舞曲的瀟灑與泣血的傷痛的激動人心的歌兒,莊嚴而且瘋狂,陌生而且親愛。一刹那間,鞠冏觚的靈魂突然翻了一個身,影子消失了,右手也揶進了口袋裏。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我究竟是為什麼要活活殺死我的自己,我的身體和靈魂,我的情感和快樂,我的親人和朋友?我為什麼不能活不能愛不能瘋狂又不能正常如他人?這個世界上有屠殺也有背叛,有暗箭也有毒藥,有欺騙也有愚蠢,有沉冤也有屈死,然而千千萬萬的人仍然在生活,仍然在親吻,在做愛,在唱歌,在種花和賞魚賞月,在訂購生日蛋糕和積累錢財勢力。我究竟是怎麼了,非要將自己變成活屍,變成十字架下的厲鬼!
  鞠冏觚為飾演薇奧列塔的那時並不年輕也談不上如何貌美的女歌唱家而傾盡了全力。他的公司包了一家鮮花店,連續三天在演出期間為安琪娜獻花。他通過公關手段包括慷慨地使用錢財,使三家傳媒一家網站下了大力氣宣揚這位歌者。出現了這樣的報紙通欄標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聞幾回?音樂學院舉行了聲樂論壇,論述安琪娜的演唱中體現的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融合。
  鞠冏觚相信,他半生蹉跎,瘋魔苦痛,這些都是一種等待,人活一輩子,其實就是為了等待另一個人。有了這個人,生命才真正成為生命。我在等著你,等著安琪娜。我的人生就是這樣一次苦苦的等待。這個想法使他淚如雨下。而他的愛得到了正面的回應,他期待著也相信著自己的新生。
  然而在成婚前一天他看到了她隨手拿著一本出自菲律賓的華文小說《湖鷗》。他幾乎暈倒。懲罰總不至於成為永遠、天意?
他們的婚姻仍然不得成功,他們仍然無法獲得上蒼賜給一個男人和女人的相愛戀的繾綣溫柔,銷魂沉醉。歌者仍然對他極好,只有中國的女性才能做到這樣體貼和寬容。他滿心愧疚地向她敍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經歷與心結……他說他要給她購買一所湖濱的別墅房屋,那裏經常有白色的湖鷗在飛翔。他知道她愛花草樹木,他要為她栽培建造不但在祖國,而且在整個亞洲太平洋地區難得一見的美麗花園。
  這時候,鞠冏觚才知道,安琪娜正是胡鷗老師的女兒。
  我終於等到了,我果然等到了。鞠冏觚惡狠狠地對自己說。沒有誰能拯救我原諒我。
  她去歐洲演出,一次自駕車從荷蘭到比利時去,她出了車禍。鞠冏觚認定,安琪娜也是他殺死的。 

  周主編對這個故事不無興趣,同時提出了請作者修改使之更勻稱和精緻的意見。顯然還需要進一步的推敲與打磨,使讀者對人物與情節更加信服……後來沒有收到修改稿,說是作者移民到澳大利亞墨爾本去了。 

  過了一些年,顯赫的文學刊物主編結識了湖鷗別墅區物業管理公司的美麗女秘書。不幸的是或者說是幸運的是,女秘書醉心于寫詩,雖然她的詩其實無善可陳,她還是得到了主編的忽悠誇讚。身材姣好的秘書是前面提到過的那位因數次驚世駭俗之作而贏得了榮譽、金錢、嫉恨與辱罵的畫家的女兒。這位女孩因為只熱衷於寫詩,幾門功課不及格而被勒令退學。她根據母命到這家房地物業管理公司做事。
  考慮到了演藝界的據說的潛規則,她摸不著文學的海洋的底,用顧盼的美目與銅鈴一樣的笑聲解釋著自己的詩心詩魂詩藝詩情,她說是要邀請主編到後海邊上的一個酒吧喝一點東西。她說要請主編喝“血瑪麗”。主編知道喝一點東西的說法表現了全球化時代的漢語的窘迫。漢語或者說是喝酒,或者說是喝粥,而如果說是喝飲料,則更像是醫學乃至獸醫用語。
  出乎女詩人的意料的是周主編相當正人君子,按照女詩人的理解老男人應該是渴望年輕的女性的,她在某個衛視台的節目裏看到一位年輕的才女追問一位老學人,死乞白賴地問老教授是不是有一種對於少女的渴求,稱之為“洛麗塔”情結。少女追著老頭兒問這個,女詩人有點不安,或者用香港人愛說的話,叫做感到困擾。那麼此位主編的無動於衷只能解釋為生理心理上的同步缺少自信。周主編聽了她的一陣子關於別墅房的交易的忽悠以後,給她講起了他收到過的那位移民墨本的女小說家的稿件。
  女秘書亦女詩人大喜,她說,這個故事是真實的,發生這個故事的這所別墅就位於她新近供職的社區。我媽媽為它畫過畫,我為它寫過詩: 

  花朵的星星就像是你的夜空,
  花園的沉默就像是你的畸零,
  花草的繁茂就像是你的隱藏,
  花瓣的凋謝就像是你的平靜…… 

  女詩人向周主編講了她的媽媽的那張畫,雖然沒有見到繪畫原作,青年女詩人的講述還是征服了周主編,他相信那是傳世之作而不是墮落與垃圾。他委託女兒詩人向她的媽媽畫家致敬。
  主編問道:小說寫手的小說裏提到,她與畫家見到這位所謂鞠冏觚的半張臉,兩個人同時都暈過去了,這只是故弄玄虛嗎?有什麼道理嗎?小說寫手好說,她是鞠某的繼女,那麼畫家呢?
  青年詩人思忖了一下,她說,您可以這樣想,但是我不想告訴您這是事實還是構思。有一位神經質的畫家,這一年由於愛情上的打擊,陷入精神恍惚的狀態。她在遊覽紹興西湖的時候失足落水,你可以解釋為是她企圖自殺……一個男子英勇地從遊船上跳入水中,他就是鞠冏觚。她成了畫家的救命恩人。他沒有留下姓名,更沒有留下地址。從此就玩起了追捕的遊戲,女畫家要找到自己的恩人,要嫁給他;活雷鋒則千方百計地躲開謝恩兼求愛者。為了找到沒有留下姓名,卻留下了自己的不凡的形象的他,媽媽跑了十三個省,二十幾個市,六十多個景點,一百多個新建社區……
  主編忽略了及時褒獎那首關於花園的詩,也沒有特別稱頌她的關於畫家與她的救命恩人的故事的神奇與魅力。這使詩人覺得此老人乏味。
  一個連洛麗塔都沒有了的老男人,活之何益?
  女詩人不屑地,不無打擊這位已經落在生活後面的主編的意圖地說,您主編所說的這篇小說其實早已經發表在網上了,不久前在海外正式出版,書名《岑寂的花園》,獲得了不少小說獎項。女詩人想說的其實是: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您老還想提意見,請作者打磨?現在的作者,誰還有耐心遵照編輯的一般般老掉了牙的破意見去披閱修改增刪?現在的編輯的功能已經改變:現在的編輯的任務只在於選題,選人,包裝,炒作,促銷。這裏的賣點是清晰的,寫手的相貌宛如張愛玲嘛。何必管其他?現在的編輯一般連校對都不做,連錯別字都不改,以免將原來的對字改成錯字。可憐的嘛新鮮事物也不知道的老男人啊,你們早該歇菜了。
  主編說他想進去這座花園和它的房屋看看。詩人說,這是不可能的。主編想,為什麼不說這是荒唐的呢?詩人以非常務實與專業的態度解釋:在房屋售出以後,房門鑰匙只有業主掌管,開發商與物業管理人員絕對不允許也不可能繼續掌握鑰匙。再說一般業主購房後為了安全防盜防賊,多半會更換自己的全部門鎖。像這種高尚的住宅,業主應該擁有三百至五百多把鑰匙,每一扇門至少三把,還有電器與落地式大衣櫃,還有各種抽屜……也各有自己的鑰匙。
  新時代不但有資訊爆炸、知識爆炸、性爆炸,也有鑰匙特別是磁卡爆炸。這些,都是數位資料爆炸。
  詩人說,據她所知,這所別墅的主人已經有三年沒有出現過了,倒是一位自稱是業主的外甥女的人,來過幾次,整理花園草坪,繳納有關費用,修理過供電跳閘和一處陽臺由於導雨管被泥土堵塞造成的局部漏雨。
  說到這裏,詩人興奮起來了,她說是了是了,她進過一次這一家的房屋。業主的外甥女要求物業協助修好造成漏雨的陽臺與被雨水泡得變形的屋頂,外甥女忙於離開,便把房門鑰匙暫時留給了物業,物業為了負責,要詩人帶著工匠進屋查漏修漏。她進了這一家的門。
  詩人說,他們家的傢俱全部是歐式的,聽說是叫什麼巴羅克式的。
  誰說的?主編問。
  詩人搖搖頭。
   
(未完)

(編者:由於網誌容量不大,無法全文轉載於網誌上,敬請見諒!)

王 蒙
中國著名資深小說家,著長、中、短篇小說及有關文學、文化、紅樓夢研究等數十部,原任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文化部部長,現專事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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