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連 科

黑豬毛、白豬毛
 
 
春天本該是春天的味道,如花的草的,藍藍淺淺的,悠忽地飄散。或者,綠綠的,濃濃的,郁香兒撲鼻,似著深巷裏的酒呢。可是,落日時分,吳家坡人卻聞到一股血味,紅紅淋淋,腥濃著,從梁道上飄散下來,紫褐色,一團一團,像一片春日綠林裏夾裹著幾顆秋季的柿樹哩。誰說,你們聞,啥味兒?把夜飯端到村口飯場吃著的人們,便都在半空凝住手中的飯碗,抬起頭,吸著鼻子,也就一股腦兒,聞到了那股血味。
——李屠戶家裏又殺豬了。

靜一陣,有人這樣說了一句,人們就又開始吃著喝著。誰都知道,明兒是三月底,本月的最後一個集日,屠戶家裏當然是要殺豬趕集呢。不過,往常的集日,李屠戶都是起早宰殺,日出上路,當天到鎮上賣售新鮮。為啥今兒要在黃昏宰殺?為啥今兒的血味要比往日刺鼻?村人們都沒有去過多思想。仲春到了,小麥從冬眠中睡醒過來,嘩嘩啦啦長著,草呢,也相跟著瘋生瘋長。要鋤地,要施肥,田頭有水的還要灌澆,各家都忙得如螞蟻搬家,誰能過多地顧上誰哩。
飯場是在村頭。李屠戶家住在梁上,住在梁上大道的旁邊,旁邊是一個丁字路口。既然已經棄田從商,終歸與梁道靠近好些;雖然是屠宰生意,也要圖求一個運輸便利。圖求鄰村有了紅白喜事,尋上門來讓替宰一頭一條,也都有著許多便利。為著便利,為著興隆,李屠戶也就從村落搬到梁上去了。蓋了兩層瓦樓,圍了一所磚院,樓下屠宰,兼賣一些雜貨、吃食、炒菜;樓上住人,又闢出兩間做了客房。路過的行人,腿腳累了,不想走了,便坐在樓下吃些雜碎下酒,喝得搖搖擺擺上樓。來天日出,酒醒了,乏困去了,付了店錢、飯錢上路。

別看那兩間客房簡陋,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十五瓦的燈泡,停電了是半根蠟燭,可縣委書記還在那房裏睡過一夜。有人說,是車拋錨了,書記不得不在那兒屈宿一覺。可李屠戶說,說那話的人是在放屁,也不想想,司機敢讓書記的車拋錨嗎?說縣委趙書記之所以要在他那兒屈尊一夜,就是為了到百姓家裏問問致富景況,和他李屠戶扯拉扯拉。無論如何,縣委趙書記是在那兒睡了一夜。這一睡,李家的生意競相跟著旺盛起來。兩間客房的東屋,桌、床、被褥、臉盆、拖鞋,都是趙書記用過的紀念物,妥善擦洗保存,又仍給客人用著,於是,那間客房從每夜十元的價費漲到了十五元。行人也都長有凡賤之心,價格漲了,因為縣委書記住過,也都偏要到那屋裏去睡。有跑長途運輸的司機,竟連三趕四,踩著油門不鬆,也就是為了去那東屋睡上一覺。當然,李屠戶家裏的雜碎肉香,杜康酒裏又不兌水,也是吳家坡人有目共睹的實情。現今,李屠戶家生發出啥兒驚天的事情,村人們也都不會驚乍,連縣委書記都果真在那兒睡過,哪還會有啥兒事情在那梁道邊上不會發生哩。集日到了,把本該下夜更時屠宰的豬挪移到頭天黃昏起刀,讓春日夕陽裏有一股血腥味兒,這又算啥稀罕事兒呢?殺了,宰了,把兩扇豬肉展在屠案上,淋上清水,用塑膠薄膜蓋上,來日去賣又有誰能看出它不是新鮮的豬肉呢?
人們依然在飯場上吃飯,依然扯西拉東。有人飯碗空了,起身回去盛著;有人不想回去,就差兒娃回去一趟,兒娃哩,又剛剛端著飯碗從家裏出來,便對父母哼哼哈哈,他們便一臉掛了不悅,罵著兒娃的不孝,說養你長大,連讓回家盛碗湯飯你都懶得起動,早知這樣,倒不如不生你還好。做兒娃的覺得委屈,因為並沒說不去,只是因了猶豫,父母就當眾破口罵了,於是便頂撞起來,說誰讓你生我了?誰讓你生我了?父親或母親被問得啞言,就從坐著的屁股下面抽出鞋來,一下擲了過去,弄得飯場上飄滿鞋灰,許多人趕快把飯碗護在胸下。就在這飯場上鬧得塵土飛揚的時候,飯場外有了一聲斷喝,叫著說吵啥哩?有啥好吵哩?父母讓你們兒娃回家盛一碗湯飯錯了嗎?
飯場上哐的一下安靜了。做兒娃的感著理屈,不再說啥了。
村人們目沿著斷喝,都朝村口通往梁道的方向望過去,原來是屠戶李星從梁上回村了。
劉根寶從飯場上回到家裏,就像從寬展自由的田野進了考場,怯怯的,有些不安。爹已經吃過飯了,正在院裏抽煙,明明滅滅,在暮黑中閃爍著光色。娘正在灶房洗整,鍋碗相撞的聲音淹在洗涮的水裏,聽起來清脆潮潤。根寶一腳踏進灶房,把還有半碗飯的瓷碗推在灶台角上,想說啥兒,卻只是望瞭望娘,便又勾著頭從灶房走了出來。
他蹲在了爹的面前。
爹說,有事?
他說,沒啥事。
爹說,有事你就說吧。
他說,爹,我想去蹲監。
做爹的愣了一下。從猛一吸亮的煙光中,能看見老人的臉上有些僵硬,表情哩,像一塊原本柔和的雜色面,忽然變成了生硬的石頭面。他把煙袋從嘴裏拔下,盯著兒子,像盯著素昧平生來問路的陌生人一樣。
爹說,根寶,你說啥兒?
兒子根寶就又瞅了一眼父親。因著夜色,看不清父親這時臉上的驚異有多厚多重,多少斤兩,只是看見有一團漆黑,像樹樁樣豎在那兒,僵在那兒。因為看不清楚,他也就索性不再看了,脫掉一隻鞋子,坐在父親面前,兩隻胳膊架在膝上,雙手相互摳著,像剝著啥豆子,沒有立馬回答爹的問話。
爹又問,你剛才說啥呀?根寶。
根寶說,爹,我想和你打個商量,如果你和娘同意,我想替人去住幾天監獄。
爹吼著說,媽的,瘋了?
根寶把頭勾得更為低些,說,爹,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嘛?
爹頓一會兒,又問,替誰?
根寶說,替鎮長。
爹抬起了頭,替誰呀?
根寶說,替鎮長。
爹笑了,冷譏地道,鎮長用你去替?
根寶說,剛剛在飯場,李屠戶說了,說今兒落日時候,鎮長開著小車從梁上走過,撞死了一個年輕人哩,張寨村的,二十餘歲。說鎮長撞死了人鎮長應該負責呢;可鎮長是鎮長,誰能讓鎮長負責哦,於是喲,就得有人去縣交通隊替著鎮長認個錯,說人是我撞的,是我在李屠戶家酒喝多了,開著拖拉機出門撞上的。後邊的事,就啥兒甭管了,鎮長都有安排哩。說事情的尾末已經搞清,就是賠張寨的死人家裏一些錢。錢當然是由鎮長支出的。然後,然後哩,就是誰說是誰撞死了人,誰就到公安局的監獄裏宿上十天半個月。
月亮已經升了上來。吳家坡在月光中靜得如沒有村落一樣,能清晰地聽見村街上走動的腳步聲,踢裏踢踏,由西往東,漸次地遠了。消失著到了李屠戶家那兒了。娘好像把根寶說的緣緣由由全都聽得十分明瞭了,她沒有立馬接話兒,不知從哪兒端出一小筐兒花生,端過一張凳子,把凳子放在男人和兒娃中間,把那一筐兒花生放在凳子上邊。而後她就隨地坐在花生筐前,望望兒娃,又瞅瞅男人,長長地歎了口氣,走進了他們父子深深的沉默內。
說起來,根寶已經二十九歲,二十九歲還沒有找到媳婦成家,這在吳家坡也僅是劉家一戶。緣由呢?不光是因為家窮,現如今不是哩,是在極早的年月裏,各家都已蓋起了瓦屋,只他們劉家還住著草房院落;再者,還因為根寶的怯弱老實,連自家田裏的莊稼被牲畜啃了,舉起了鐵鍁,聯想到牲畜也有著主人,竟就不敢落將下去,只能將鐵鍁緩慢地收回。這樣的人,窩囊哩,誰肯嫁喲。照說,早先時候,有過幾門親事,女方都是到家裏看看,二話不說,也就一一荒蕪掉了,無花無果。待轉眼到了今日的年齡,沒想到竟連二婚的女人也難碰到。半年前,有親戚介紹了一個寡婦過來婚面,先不說對方長得醜俊,也才二十六歲,竟帶著兩個孩娃。根寶原是不同意這門婚配,可親戚卻說,同不同意,見面了再說。於是也就見了,想不到她一見面劈頭便問,你就弟兄一個?
他說,我是獨子。
她說,同姓家族村裏多嗎?
他說,村裏就我們一家劉姓。
她說,有沒有親戚是村裏鄉里幹部?
他搖了一下頭兒。
她便生著風聲,一下從凳子站了起來,憤憤地說,那你讓我跑十幾裏路來和你見面幹啥?媒人沒和你說我原來的男人是因為和人爭水澆地,爭人家不過,被人打了一頓,回家上吊死了?沒說我不圖錢不圖財,就圖嫁個有勢力的男人,不說欺負別人,至少也不受人欺負。女人這樣說著,就轉身從根寶家裏出來,走出屋門,到院落裏左右看看,又猛地回身盯著根寶,說今天正好是集日,我跑十二三裏路來。和你謀婚,來讓你看我,耽誤我整整一天工夫。這一天工夫,我到鎮上賣菜賣瓜,賣啥都能掙上七八十塊錢。可是今兒,是你把我誤了。我不要你賠我七八十塊錢,可你總得陪我五十塊錢吧?
根寶怔著問,你說啥兒?
女人說,你誤我一天工夫,該賠我五十塊錢哩。
根寶低聲咬牙,說,你咋能這樣不要臉哩?
女人說,我是不要臉,要麼你打我一頓我走,要麼你賠我五十塊錢我走;你要不打我賠我,我就在這院裏叫喚,說你一見我就摸我拉我。
沒有奈何,根寶只好反身回屋取了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到她的手裏說,走吧你,以後你再也別從我們吳家坡的村頭走過。
女人接過了那錢,看看說,你要敢動手打我一個耳光,我就嫁給你。
根寶說,走呀,錢給你了,你走呀。
女人說,你要敢對我又踢又打,我把我的兩個娃兒送給別人嫁給你。
根寶說,你有病哩,你神經有病了,去縣醫院看看病嘛。
女人把那五十塊錢朝根寶面前一扔,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說,沒有腰骨的男人,誰嫁給你,誰一輩子保准受人欺負不盡呢。
實在說,沒人欺負根寶一家人,可就是因為他家單門獨院,沒有家族,沒有親戚,竟就讓根寶娶不上一門媳婦來。二十九歲了,一轉眼就是三十歲,就是人的一半生命了。將近三十歲還沒有成家立業,這不光讓根寶在村裏做人抬不起頭,也讓父母深懷著一層內疚哩,永遠覺得對不住了兒娃呢。
根寶爹又吸了一袋煙,再裝上,沒有點,放在腳邊,不知為啥就抓了一把花生剝起來。他剝著花生,卻不吃,借著月色,看看面前勾頭坐在鞋上的兒娃,像一團包袱軟軟地浮在地上;看看那說要翻蓋卻總也缺錢翻蓋的草屋,矮矮的,塌塌的,房坡上還有兩個欲塌欲陷的深草坑,在月色裏像被人打開的墓穴。還有那沒有門窗的灶房,灶房門口破了的水缸,這些都被月光照得亮白清楚。身邊的那個豬圈,泥牆,框門,石槽,倒是結實完整,可不知因了啥呢,總不能養成豬。喂豬豬死,養羊羊滅,後來把它做了雞圈,雞們倒都生長得壯實,可是,可是呢,母雞們都是三天、五天才生一個雞蛋,哪怕是夏天的生蛋旺季,也沒有一隻雞兩天生上一蛋的,更不消說如別戶人家一樣,一天一蛋,甚或一隻雞一天生兩蛋或兩天生三蛋。這就是劉家的日子。根寶爹像看透了這樣的日子一樣,把目光從月光中抽了回來,吃了手裏的花生,說跑油了,不香。老伴說吃吧,這也是寶他舅今兒路過梁上捎來的。根寶爹就又抓了一把花生,在手裏剝得嘩哩嘩啦,說都吃呀,根寶。
根寶說,我不吃。
爹說,你咋知道替鎮長頂罪至多是到監獄住上十天半個月?
根寶說,李屠戶說的。
爹問,李屠戶聽誰說的?
根寶說,他啥兒不知道?鎮長就是在他門前撞死了人,縣委書記都在他家睡過哩。
娘問,替人家住監,住完了咋辦?
爹說,歇歇嘴吧,女人家哩。住完了咋辦?你想咋辦就咋辦。誰讓他是鎮長,誰讓他讓我們孩娃去頂監。
然後,爹就回過頭來,望著兒娃說,根寶,你真的想去就去吧,去跟李屠戶說一聲,說你願意替鎮長去蹲監。說記住,李屠戶叫李星,你就叫他李星叔,千萬別當面還屠戶、屠戶地叫。
這時候,月亮升到當頭了,院落裏愈發明亮著,連地上爬著的蛐蛐歡叫時張揚的翅膀都閃著銀白白的光。根寶從地上站起出門時,娘從後邊抓了一把花生追上他,說你吃著去吧,沒跑油,還香哩。根寶把娘的手推到一邊,說我不吃,也就出門去了,和出行上路一樣,沒有回頭。可沒有回頭,他聽見身後剝花生的聲音,在月色裏像誰在水裏淘洗啥兒般,淋淋嘩嘩,脆亮亮的,還是有幾分讓人留戀的親切呢。
李屠戶家裏忙喲。院落裏扯加了兩個200瓦的燈泡,把清明清明的月亮擠逼得沒了蹤跡。不知遠處的一家礦上要賀慶啥兒,冷不丁,來人讓他連夜趕殺幾頭肥豬,加之明兒正集日,又不能慢待了在集市上總去他的掛架上割肉的老主顧,於是,李屠戶除了原來的屠案,又摘下門板,新架了一副屠板。自己宰,還又從外村找了兩個小夥子幫襯著。每幫他宰一頭豬,他給人家十塊工時費。
院落裏滿是集合著的人,有礦上的工人,有村裏看熱鬧的孩娃,還有連夜把生豬拉到李屠戶家等著他過秤買豬的鄰村莊戶。根寶從村裏出來,一聽到屠案上紅血淋淋的尖叫,身上抖了一下,像冷一樣,可他很快就把自己控制住了,不再抖了。說到底,是殺豬,又不是殺人。踏進李屠戶家那兩扇能開進汽車的院落大門時,已經有兩扇豬肉掛在了棚架下,赤背的李屠戶正舀著清水往扇肉上澆洗,一瓢一瓢,潑上去,淋下來,紅豔豔的血水流過一片水泥地,從一條水溝流到李家房後了。一世界都是生血的腥鮮味。幫襯的那兩個小夥子,一個在院落角上正燒著一口大鍋的開水燙豬毛,一個正在一個屠架上用一個鐵片剮著剩豬毛。豬毛味有些腥臭,像火烤了獸皮一樣怪誕難聞。李屠戶家一年四季都有這樣的味。根寶不知道為啥在這樣的氣味裏,縣委書記會在這兒住一夜。可縣委書記是真的住了一夜哩。迎面樓上二樓靠南的兩間客房,東屋門口清清白白掛了一個招牌,上寫著:縣委趙書記曾在此住宿。借著燈光,根寶看那招牌時,他看見西客房的門口也新掛了一個招牌,上寫著:縣裏馬縣長曾在此住宿。根寶有些糊塗,他不知道縣長何時也在此住過,可他想那是一定住過的,沒住過李屠戶不會掛那麼一個招牌兒。
看看招牌,根寶從人縫擠到了李屠戶的身後,他等李屠戶把一扇豬肉淋淨了,輕聲叫了一聲李叔。
李屠戶沒有回頭,他用手抹掉肩上的血水珠,用胳膊擦掉額門上的汗,到另一扇紅血豬肉下邊,又一瓢瓢舀水澆起來。雖然沒有回頭,他卻聽到了有人叫他。他舀著清水說,是根寶吧?
根寶說,哎,是我,李叔。
李屠戶把一瓢水潑到那扇豬肚裏道——
是想替一下鎮長頂罪吧?多好的機會,別人燒香都求不到。
血水濺到了根寶臉上,他朝後退了一步——
跟我爹商量過了,我願意。
李屠戶又舀一瓢清水澆上去——
不是你願意就能去了的。先到屋裏等著吧。
到了李屠戶家平常客人吃飯的那一間餐廳裏,根寶才看見那兒已經坐了三個村人了。一個是村西的吳柱子,四十來歲,媳婦領著孩娃和人私奔了,就在鄰村一個村幹部的弟弟家窩藏著,死活不回來,他就只好獨自過著日子了;另一個是村南的趙瘸子,日子原本鼓鼓脹脹不錯哩,可燒的磚窯塌了,人便瘸了,日子也就塌陷了,眼下還欠著信用社一大筆貸款的債。還有一個,是村裏的李慶,在鎮上有生意,家裏還買有一輛嘎斯汽車跑運輸。根寶知道柱子、瘸子是想和自己一樣,圖求去替鎮長住幾天監,一個想請鎮長幫著把自家媳婦要回來;另一個,寄望幫了鎮長,也許信用社的貸款便不消再還了。他不知道李慶謀圖三二四五啥兒哩,竟也端端地和瘸子、柱子圍在那一張飯桌前。於是,待根寶走進來,他們都望著根寶時,根寶把目光落在了小他一歲的李慶身上。
李慶像搶了別人的東西一樣,不好意思地把頭勾下去,說我弟今年就師範畢業了,想請鎮長安排他回到鎮上教書哩。
柱子冷了一眼李慶說,你好了還想好。
李慶把頭勾得更低了,臉紅得如門外地上的血。
這當兒,瘸子也乜著李慶的臉,說,你走吧,讓我們和根寶爭這機會還差不多。
李慶沒有走,又抬起頭訕訕地笑了笑。
根寶坐在了那張空凳上。這是一張四方桌,先前都叫八仙桌,現在學著城裏人的腔調就都叫它餐桌了。屋子也叫餐廳了。餐廳也就十幾平方米大,擺了糧、面、油和七七八八的一些雜貨物,在外面空著的地方擺了這張餐桌。因為不是掏錢吃餐飯,桌上有個鋁茶壺,但沒有人會來給他們倒上水。桌子的上方是燈泡,蒼蠅和小蛾在燈泡周圍舞蹈著,舞累了,蛾子竟敢落在燈泡上歇腳兒,而蒼蠅就只敢落在他們身上和那油膩的桌面上喘著粗氣兒。
屋外又有了一陣豬叫聲,粗厲而駭人,像山外火車道上的汽笛叫,只是比那汽笛短促些,也比那汽笛混雜些。夾雜有豬的喘息和人的亂哄哄的聲音。這樣過了一陣,便突然安靜了。不消說是利刃從豬的脖下捅進臟腑了。剩下的就是李屠戶指揮著說把這頭抬去退毛、把那頭掛起來開膛的指令聲,還有人們這條肥、那頭瘦的議論聲。屋子裏有些熱。忙著掙錢的李屠戶,顧不上進來指著哪個人說令一句,喂,你去替鎮長頂個罪,再指著剩下的,說你們三個就算了那樣的話。也許,李屠戶並不知該把這樣一件好事留給誰,所以他才只顧殺豬,不管屋裏的根寶、柱子、瘸子和李慶。屠戶的媳婦和孩娃們都在樓上看電視,從電視機中傳來的武打聲像從房頂落下的磚頭和瓦片。根寶抬頭朝天花板上看了看,其餘三個人也都跟著抬頭看了看。
李慶說,半夜了。
柱子說,著急了你先走。
李慶說,我不急,等到天亮我也等。
瘸子看看李慶,又扭頭盯著根寶,說,兄弟,其實你犯不上和我們一樣兒,沒成家,又有文化,真替鎮長蹲了監,名聲壞了,以後還咋兒成家哩?
根寶想說啥,可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話,正急時,李慶倒替他回答了。李慶說,真替上鎮長了,也就成家了。根寶有些感激地望瞭望李慶,李慶又朝他點了一下頭。因為李慶和屠戶是本家,他在李屠戶家裏便顯得自由些,這裏轉轉,那裏看看,還到樓上看了一會兒電視,回來時還順腳到李屠戶那兒催了一下他李叔,說讓李叔趕快定一下由誰明兒去頂替鎮長的罪。可等他兜了一大圈兒回來時,他卻進門說,李叔忙,他讓我們四個自個兒選定一個去替鎮長的人。自個兒選?選誰呢?當然無法選,誰也不會同意誰。於是哩,四個人就又相互望一望,看誰臉上都沒有退讓的意思兒,就各自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時間如牛蹄一樣一踢一踏走過去。夜已經深得如一眼乾枯無底的井。他們就這麼幹幹坐熬著,直到樓上的電視不響了,李屠戶一連殺了五頭豬,柱子和瘸子們都趴在桌子沿邊睡一覺兒,根寶以為李屠戶壓根兒把他們幾個忘記了,他想去問李屠戶一聲到底讓不讓他去頂鎮長的罪,叫了他就去,不叫了他也死心回家睡覺時,忽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響了餐廳的門。
他們都驚醒過來把目光旋到門口上。
叫醒他們的不是李屠戶,而是幫李屠戶殺豬的一個小夥子。他是用殺豬的刀把敲的門,刀刃上的鮮豬血被震得如軟豆腐一樣掉在門口腳地上。看幾個人都醒了,他把手裏備好的四個紙團扔到了桌子上,說下夜一時了,李叔說讓你們別等了,這是四個鬮兒,其中有一個鬮兒裏包了一根黑豬毛,另外三個都是白豬毛,你們誰抓了黑豬毛誰就去做鎮長的恩人,誰抓住了白豬毛你們誰就沒有當鎮長恩人的命。然後,說完了,他就站在燈光下,看著那四個鬮兒,也看著那四個人。
忽然間這四個人都沒有瞌睡了。原來誰去替鎮長頂罪做恩人那麼大的一件事情都包在那四個鬮兒裏。鬮兒紙是一個一分為四的煙盒紙,紅紅花花的,有些喜慶吉祥色,可畢竟四個裏邊有三個包的都是白豬毛。把目光收回來盯在桌面的四個鬮兒上,他們各自把眼睜得又亮又大,可就是沒人先自起手去抓一個鬮兒。
小夥子說,抓吧,抓完就睡了。你們還有抓鬮兒的命,我和李叔商量了一夜想去蹲蹲監,李叔說我不是吳家坡的人,不光不讓去,還連鬮兒都不讓我抓哩。
李慶望著小夥子說,你這不是譏弄我們幾個吧?
小夥子說,有半點譏弄,我是你們四個的孫娃兒。說我想去鎮政府那兒租幾間房子做門市,可死活輪不到咱鄉下人的手,你說我要能替鎮長去住半月監,我在鎮上還有啥兒生意做不成?我還用見了收稅的像孫子一樣四處亂跑嗎?說你們快抓呀,你們一抓完我就去殺豬了。
李慶無言了,便首先從桌上捏了一個紙鬮兒。
於是都捏了。

(未完)

(編者:由於網誌容量不大,無法全文轉載於網誌上,敬請見諒!)

本文原載於2002年12期《廣州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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閰連科 
中國當代著名青年作家,著長、中、短篇小說三十餘部,計五百萬餘字,獲第一、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及國內外各種文學獎20餘次。作品被譯成多種語言在各國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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